初五下午,三点差十分。
公寓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被打扫过后、清洁剂残留的、过于洁净的气味。
池聿站在客厅中央,身上穿着熨帖的深灰色家居服,头发一丝不苟。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会儿了,目光落在玄关那扇紧闭的门上,看似平静,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泄露了内里紧绷的弦。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动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敲击着他的耳膜。
池慕尹没有像往常的周末午后那样,待在儿童房拼乐高或者看书。他坐在客厅靠窗的单人沙发上,腿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远超他年龄的科普读物,但一页都没有翻动。他坐得笔直,小脸微微侧着,望向窗外楼下庭院入口的方向。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长而密的睫毛,和抿得紧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看起来异常安静,安静得有些反常,像一只察觉到暴风雨前夕、竖起全身绒毛、却僵在原地的小兽。
不用接。她说的。
所以池聿没有让司机去,也没有亲自去。他甚至没有告诉儿子确切的、她今天会回来的消息。但孩子是敏感的,从昨天父亲看到那条信息后骤然变化的气场,从今天家里过分刻意的整洁和安静,或许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三点整。
秒针越过十二点的刻度。门外,走廊里,依旧没有任何脚步声传来。
池聿的心,随着那一下轻微的“咔哒”声,沉了沉。是晚点了?还是……又改变了主意?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带来一阵尖锐的恐慌。他几乎要忍不住,想立刻打电话去追问,或者直接冲去机场。
但他没有动。他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来对抗内心翻腾的不安。
池慕尹的目光,也从窗外收了回来,重新落回腿上那本根本没有看进去的书上。他伸出小手,慢慢地、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将那平整的纸张,揉出了一小片细碎的褶皱。
时间又过去了难熬的十分钟。
就在池聿觉得那根弦即将崩断,冷汗几乎要沁出额角时——
“嘀、嘀、嘀、嘀。”
清脆的、规律的四声电子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几乎要凝固的寂静。
是密码锁被从外面开启的声音。
池聿的呼吸骤然一窒。池慕尹捻着书页的手指,也猛地停住了。
“咔哒。”
门锁弹开。厚重的实木大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光线涌入,勾勒出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
余尹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燕麦色长风衣,系着同色系的羊绒围巾,长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后,脸上没有化妆,肤色是一种略显疲惫的白皙。手里拉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和去年那个银灰色的大箱子不同,这一个看起来更日常,也似乎……更轻便。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内的景象——站在客厅中央、身体明显僵硬着的池聿,和窗边沙发上、抱着书本、正怔怔望向她的孩子。
她的表情很淡,看不出长途跋涉的倦色,也看不出归家的情绪。只有一种沉静,一种仿佛只是出差归来、推开酒店房门的、置身事外的平静。
她拉着行李箱,走了进来。门在她身后自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空气。
“我回来了。”她说。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微哑,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没有解释为什么“会留一段时间”,没有说这次打算住多久,甚至没有多看他们父子一眼。她只是将行李箱立在玄关,然后脱下了风衣,随手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一件浅灰色的针织长裙。她换了拖鞋,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只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偶尔来访的、熟稔的客人。
然后,她朝着客厅走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池聿和池慕尹的心跳上。
她没有走向池聿,甚至没有在客厅中央停留。她径直走到了窗边,在池慕尹坐着的沙发旁,停下了脚步。
池慕尹在她走过来时,身体就已经绷紧了。他仰着小脸,看着停在面前的妈妈,那双酷似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一丝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确认的微光,以及更深层的、源自无数次失望而形成的、本能的警惕和疏离。
余尹低下头,看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落在他腿上那本被揉皱了一角的科普书上。
她看了那本书一会儿,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摸他的头,也不是去抱他,而是轻轻拿起了那本厚重的书。
“《时间简史》?”她念出书名,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兴趣的东西,“能看懂吗?”
池慕尹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被她拿在手里的书,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有……有些字不认识。有插图。”
“嗯。”余尹应了一声,随手翻了两页,目光扫过那些深奥的物理名词和宇宙图解,然后又合上书,递还给他。“插图很漂亮。”她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却不再那么有距离感,“有看不懂的,可以问我。”
说完,她没有再多停留,也没有再看一旁如同石化般的池聿。她拿着自己的风衣,转身,朝着主卧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脚步平稳。走到主卧门口时,她握住门把手,这一次,没有停顿,没有反锁的“咔哒”声,她只是很自然地推门进去,然后,随手将门虚掩上。
没有完全关上,留着一道缝隙。仿佛那不再是一个需要绝对隔绝的禁地。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阳光依旧明亮,空气里清洁剂的味道似乎散去了些。只有那道虚掩的主卧门缝,像一个无声的宣告,昭示着这个房子里,多了一个人。
池聿依旧站在原地,浑身的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发酸。他看着那道虚掩的门,又看向窗边的儿子,感觉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极不真实的白日梦。
她回来了。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走进来,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解释,没有承诺,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可她拿起了慕尹的书,对他说“可以问我”。她进了主卧,却没有锁门。
这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形——无论是激烈的冲突,还是更深的冷漠——都截然不同。这种近乎诡异的、平淡的日常感,反而让他更加无所适从,心慌意乱。
池慕尹还抱着那本《时间简史》,低着头,看着刚刚被妈妈手指触碰过的书页封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属于她的、清冷的气息。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个地方。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爸爸。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得几乎不敢捕捉的、名为“希望”的星火。
余尹回来了。
以一种他们完全陌生的、平静到近乎寻常的方式。
而这一次,没有人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是真正的回归,还是另一场更漫长、更无声风暴的前奏。
他们只知道,那扇一直紧闭、反锁的门,今天,虚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