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伤害

又是一年。

时间是最公平，也最残忍的东西。它不会因为谁的肝肠寸断而停留，也不会因为谁的望眼欲穿而加速。它只是平稳地、漠然地流淌，用四季更迭，将昨日覆盖，将记忆冲刷出苍白的痕迹。

梧桐叶绿了又黄，在某个秋雨缠绵的清晨，打着旋儿悄然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沉默地切割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然后，是雪，悄无声息地落下，覆盖了庭院，也覆盖了去年此时，某个女人拉着行李箱离去时，在雪地上留下的、早已被无数次清扫抹去的足迹。再后来，春寒料峭，嫩芽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又悄悄冒了头。

池慕尹六岁了，上了小学一年级。

他依旧是班上最安静、最让老师省心的孩子。成绩很好，总是名列前茅，作业工整得像是印刷体。他不再背那个沉甸甸的、塞满各种“准备”的书包，换成了一个更轻便的款式，里面只有课本、作业和必要的文具。他也似乎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他学会了在课间就把水喝完，学会了根据天气预报自己决定要不要带备用外套，学会了面无表情地吃掉学校提供的、或许并不合口味的午餐。

他长高了一些，脸颊上属于幼儿的圆润渐渐褪去，显出些许清俊的轮廓，那双眼睛，愈发像余尹，沉静，清澈，却也愈发深不见底，将所有的情绪都妥帖地收好，不泄露分毫。

他不再问关于妈妈的问题。甚至在去年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之后，他连哭闹都没有再有过。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懂事”。他会自己定好闹钟起床，自己整理书包，自己完成作业。当池聿试图像过去一样，在早餐时没话找话，或者睡前想去他房间坐坐时，他会抬起眼，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爸爸，然后礼貌而疏离地说：“爸爸，早点休息。”或者，“我自己可以。”

那种“可以”，不是孩童的逞强，而是一种明确的、划清界限的宣告。宣告着他不再需要，或者，不再期待那些迟来的、无用的关怀。

池聿看着儿子一天天变成这副模样，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他试过带他去游乐园，去旅行，去尝试一切可能让孩子开心起来的事情。池慕尹会去，会配合，甚至会在必要的时候露出一个标准而短暂的、练习过的微笑。但池聿知道，那笑容没有温度，抵达不了眼底。儿子的心，好像在那扇门重重关上的那一晚，就跟着那个行李箱一起，被锁进了某个冰冷坚硬的壳里，再也没出来过。

家，又恢复了余尹第一次离开后的样子。不，甚至更糟。那时至少还有一点微弱的、属于孩童的哭闹和期盼。现在，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房子依旧一尘不染，温度适宜，灯火通明，却空旷得像一座精心打理的陵墓。

池聿开始害怕回家。他延长工作时间，参加无数不必要的应酬，直到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这座寂静的坟墓。他宁愿面对商场上的明枪暗箭，也不愿面对儿子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和无处不在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早已消散殆尽的气息。

他也不再像去年那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去收拾主卧，去准备她可能喜欢的香水或书籍。那个房间，自她最后一次拉着箱子离开后，他就再没进去过。门一直关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沉默地横亘在房子中央。

只有一次，在池慕尹生日那天，池聿喝得酩酊大醉，踉跄着走到主卧门口，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他把脸埋进掌心，肩膀耸动，发出困兽般的、压抑的呜咽。他对着那扇紧闭的门，语无伦次地低吼：“余尹……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把我们折磨到什么时候……慕尹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门内，自然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厉和可笑。

而一门之隔的儿童房里，池慕尹安静地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玩偶——那是余尹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匆匆回来时，随手在机场买的。他听着门外父亲痛苦而狼狈的哽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手，关掉了床头的小夜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门外那个男人的脆弱，和门内这个孩子，早已干涸的眼泪。

又是一年春节。

没有雪，天气干冷。城市的年味被商业化的灯饰和促销冲得很淡。池聿推掉了所有家族聚会和应酬，只有父子两人在家。

保姆放假了。池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大部分是池慕尹小时候爱吃的。孩子安静地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吃着，对于父亲略显笨拙的厨艺，没有评价，也没有挑剔。

电视里放着喧嚣的春晚，歌舞升平，喜气洋洋。衬得这间顶层的公寓，越发清冷寂寥。

池聿看着儿子低垂的睫毛，试图找点话题。“慕尹，明天……爸爸带你去庙会好不好？听说今年有新的灯展。”

池慕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好。”他说。然后继续低头吃饭。

没有期待，没有兴奋，只是一个简单的、对提议的应允。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池聿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新信息的提示。没有显示完整内容，只看到了发信人栏那个名字——

余尹。

池聿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他盯着那两个字，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又极诱惑的幻影。手指僵硬着，不敢去碰。

一年了。整整一年，音讯全无。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没有任何只言片语。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茫茫人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他们父子心里，那道日益溃烂、永难愈合的伤。

此刻，这个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是因为过年吗？像以前一样，例行公事的、告知归期的信息？还是……别的什么？

池慕尹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他也停下了筷子，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向了那个亮起的手机屏幕。当看清那个名字时，他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但他很快移开了目光，重新低下头，盯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饭，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值得研究的东西。

只是，他再也没有动筷子。

池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伸出手，点开了那条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白得像一道指令，又像是一句冰冷的陈述：

【我初五下午三点到。这次会留一段时间。不用接。】

初五。下午三点。会留一段时间。不用接。

每一个词，都清晰，简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池聿反复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巨大的、荒谬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更深、更沉重的恐惧和冰冷所覆盖。

会留一段时间？多久？为什么？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还是……又一次的、更残酷的循环的开始？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儿子。池慕尹依旧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有那挺得笔直的、单薄的背脊，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窗外的夜空中，忽然炸开一簇巨大的、绚烂的烟花，噼啪作响，将半个天空映得明明灭灭，流光溢彩，转瞬即逝。

电视里的欢声笑语，窗外的热闹喧嚣，都与这餐桌旁死寂的沉默，格格不入。

又是一年。

她又要回来了。

带着一个“会留一段时间”的、含义模糊的承诺，和一条冰冷的、不需要接机的信息。

池聿握着手机，指尖冰凉。他不知道该感到一丝可悲的希望，还是该提前为下一次，或许更加彻底的破碎，而感到绝望。

他只知道，这漫长而煎熬的、没有她的一年，似乎又要被推回原点。或者，驶向一个更加未知的、吉凶未卜的轨道。

而他对面那个六岁的孩子，在烟花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沉默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器。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那平静表面下，汹涌的、却早已学会不再期待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