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复古挂钟,时针一格一格,慢得像是凝固的胶质,艰难地爬过了三个数字。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晕开一小团昏黄的光,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射在墙壁和角落里。池聿坐在沙发上,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目光死死地、空洞地胶着在主卧那扇紧闭的门上。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从里面传来的细微声响——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沉重而缓慢,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池慕尹依旧蹲在那堆乐高零件旁边。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太久太久,久到小小的身体都已经麻木僵硬。手里那块蓝色的零件,早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浸湿,棱角硌得生疼,他却像毫无知觉。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去了某个遥远而安全的地方,只留下一具小小的躯壳,在这里承受这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伸成透明的薄膜,包裹着绝望,缓慢沉降。
直到——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中不啻于惊雷的声响,从主卧门后传来。
是门锁被从里面打开的声音。
池聿浑身一凛,几乎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池慕尹也猛地抬起了头,麻木的小脸上闪过一丝近乎惊悸的颤动,攥着零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里。
门,被缓缓拉开了。
没有灯光从里面倾泻出来,主卧里一片漆黑。一个身影,从那片浓稠的黑暗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是余尹。
她换掉了那身挺括的西装套裙,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米白色亚麻长裙,头发松散地披在肩头,没有化妆。几个小时前的苍白和红肿似乎消退了一些,但那种透支般的疲惫和冰冷的疏离感,却更加深重地刻在了她的眉宇间,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狠狠地磨损过。
她的手里,拉着一个行李箱。
不是她平时出差用的那个小巧登机箱,而是更大一些的、足以装下更多物品的行李箱。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在客厅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不祥的光泽。万向轮碾过光滑的木地板,发出清晰的、滚动的闷响。
“咕噜……咕噜……”
那声音,像沉重的碾子,一遍又一遍,缓慢而残忍地,碾过池聿和池慕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她走出来,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停下脚步。目光掠过如遭雷击、僵立在沙发前的池聿,那眼神空空荡荡,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几个小时前那句“别来烦我”时的冰冷躁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到极致的空洞,仿佛他们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地毯上,那个依旧保持着蜷缩姿势、正仰着小脸、呆呆望着她的孩子身上。
池慕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出妈妈的身影,和她手中那个刺眼的行李箱。他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呼吸,又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里,瞬间涌上的、巨大的恐惧和破碎的希冀,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汪洋。
余尹看着他,看了几秒钟。她的嘴唇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没有解释,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像上次离开时那样,给他一个冰凉的、告别的吻。
她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
那摇头的幅度如此之小,含义如此模糊。是不想多说?是让他别问?还是……对他,对他们,对这一切,一种彻底的、无言的否决?
然后,她收回了目光。拉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转过身,朝着玄关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和行李箱滚轮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残忍的乐章。
一步,两步……离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门,越来越近。
池聿的血液在这一刻才重新开始流动,却带着冰碴,刺得他四肢百骸剧痛。他想冲上去,想拦住她,想嘶吼着问“你要去哪里?”“这次又是多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他的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扼住,双腿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几个小时前那句“别来烦我”,和眼前这疲惫到极致、空洞到令人心寒的背影,像两道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锁死。他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那微小的气流,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走得更加决绝。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个行李箱,看着他们之间那本就微薄的联系,正在被那冰冷的滚轮,一寸一寸,无情地碾断。
池慕尹依旧蹲在那里,看着妈妈的背影即将消失在玄关的拐角。巨大的恐惧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麻木和强装的平静。那块蓝色的乐高零件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滚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妈妈——!”
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呼喊,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尖锐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余尹的脚步,在玄关处,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只是极其短暂的一顿,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没有回头。
她的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向下用力——
“咔嚓。”
门开了。夜风裹挟着城市遥远的喧嚣和夏末微凉的湿气,瞬间涌入。
她拉着行李箱,迈了出去。
“砰。”
门在身后关上,自动落锁的声音,沉闷而果决,像一声最终的审判。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行李箱滚轮声,脚步声,孩子的哭喊,都被隔绝在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之外。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死寂。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因为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期盼,也随着那声门响,被彻底掐灭了。
池慕尹维持着仰头嘶喊的姿势,眼泪终于突破了所有防线,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瞬间打湿了他苍白的小脸和衣襟。可他不再发出声音,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离了水的鱼,徒劳地开合着鳃。
池聿终于能动了。他踉跄着扑到窗前,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
楼下,路灯昏暗的光晕里,余尹正将行李箱放进一辆不知何时等候在那里的黑色轿车的后备箱。然后,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没有停留,很快发动,驶离了楼下的车道,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猩红的光痕,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融入了城市无边无际的、流动的光河之中。
不见了。
就像从未回来过一样。
池聿的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闭上眼睛,浑身脱力。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行李箱滚轮碾过地板的声音,和孩子那声绝望的、嘶哑的呼喊。
而比那声音更清晰的,是余尹离开前,看着慕尹时,那个极轻的、含义不明的摇头。
那里面,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次,她离开的决绝,更甚以往。而她眼底那深重的、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了的疲惫和空洞,像一道沉重的谜题,压在他的心头,也预示着,这一次的离开,或许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夜色深沉,吞没了所有离去的痕迹,也吞没了这所房子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只剩下无声的泪,和更深、更绝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