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起初和过去几个月里无数个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夏末的暑气在黄昏时分终于开始消散，晚风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池慕尹已经完成了幼儿园的作业，正趴在地毯上，拼一套新的、据说难度很高的机械组乐高。他拼得很专注，小眉头微微蹙着，但嘴角是放松的，甚至带着一点点不明显的上扬——妈妈昨天说，等他拼好了这个，可以带他去新开的科学博物馆看看。

池聿提前结束了会议回家，正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财经周刊，目光却并未落在铅字上，而是越过纸页边缘，安静地落在儿子身上，又时不时瞥向玄关的方向。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余尹今天有个重要的跨国视频谈判，应该快结束了。

玄关处传来密码锁开启的、熟悉的“嘀嘀”声。

池慕尹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放下手里的零件站起来。但他忍住了，只是扭头看向门口，小声地、带着一丝雀跃地喊了一声：“妈妈？”

池聿也放下杂志，站起身。

余尹推门走了进来。

她穿着早上出门时那套质感精良的烟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妆容精致。可无论是池聿，还是敏感的池慕尹，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

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失去了平日里的那份清冷光华，反而透出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和……虚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眼眶周围带着不正常的、微微的红肿，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用眼妆盖过，但那痕迹依旧隐约可见，像是被水浸过，又被冷风吹干后的干涩痕迹。

往日里，她回家，即使疏离，即使沉默，也自有一种稳定的、带着距离感的从容。可此刻，她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几乎要实质化的低气压，一种竭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边缘的、冰冷的躁郁。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迎上来的池聿冷淡地点个头，或者对池慕尹期待的目光给予一个短暂的瞥视。她甚至没有换鞋，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金属链条款的手提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比平时更加急促、也更加沉重的声响，径直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

“妈妈？”池慕尹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不确定的担忧。他从地毯上爬起来，向前跟了一小步。

池聿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上前，想问一句“怎么了”，哪怕明知大概率得不到回答。

余尹已经走到了主卧门口。她的手握住了门把手，动作有些微的颤抖。在推开门的刹那，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弦。

然后，池聿和池慕尹听到她用一种极其嘶哑、极其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决绝的语气，轻声说：

“别来烦我。”

那声音很轻，几乎像一声气音，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狠狠地，扎进了门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耳膜，也扎进了他们刚刚因这几个月缓慢升温而变得稍稍柔软的心口。

话音落下，她拧开门把手，闪身进去。

“砰！”

房门被用力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走廊墙壁似乎都轻轻一颤。

紧接着，是“咔哒”一声，清晰无比，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客厅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反锁了。

又反锁了。

那扇门，再次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她和他们父子，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池慕尹呆立在原地，小脸上刚刚因为期待而泛起的一点红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和余尹脸上如出一辙的苍白。他茫然地看了看那扇紧闭的、仿佛吞噬了妈妈和所有声音的门，又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爸爸。大大的眼睛里，那些在这几个月里被小心翼翼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像是被狂风吹过的烛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然后，骤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茫的恐惧，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深重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哭，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嗬嗬”的气音，眼泪在眼眶里迅速聚集，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他只是看着爸爸，那双酷似余尹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质问和……了然的悲凉。

池聿站在原地，如遭雷击。那句“别来烦我”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擦着他的神经。他看着儿子眼中迅速熄灭的光，看着那扇再次对他紧闭的门，感觉自己这几个月来，靠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偷来的温情勉强拼凑起来的、名为“希望”的玻璃罩子，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碎片扎进血肉，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无数的猜测和担忧疯狂地涌上心头，混合着被排斥、被隔绝在外的尖锐痛楚，还有对儿子此刻状态的揪心，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想冲过去敲门，想问她到底怎么了，想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跟他说。他想抱住儿子，想安慰他，想告诉他妈妈不是故意的。

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那句“别来烦我”，像一个冰冷的咒语，将他所有的冲动和勇气都冻结了。

他不敢。

他怕那扇门后，是更彻底的拒绝，是更冰冷的厌恶。他怕他贸然的靠近，会将她推得更远，会让这几个月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脆弱如蛛丝的联系，彻底断裂。

他也怕看到儿子眼中，那因为他的无能，而彻底湮灭的最后一点期待。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余尹回来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夜色如同浓墨，一点点浸染进来。

池慕尹终于动了。他没有哭闹，没有质问。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地毯上，在那个刚刚拼了一小半的、复杂的机械组乐高旁边，慢慢地蹲了下来。他伸出小手，拿起一块蓝色的零件，看了很久，然后，将它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小小的手心里，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没有继续拼。他只是蹲在那里，低着头，小小的背影蜷缩着，一动不动，像一个被遗弃在旷野里的、沉默的石头。

池聿看着儿子的背影，又看向那扇紧闭的、反锁的主卧门。门缝底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里面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仿佛那里真的只是一个空洞。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重的寒意，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原来，几个月的努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笨拙的“亲近”，那些缓慢融化的假象，都抵不过现实轻轻的一击。那扇门，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关上，将他，和他们共同的期盼，都冷酷地锁在外面。

而门内那个女人的悲喜，她的痛苦，她的泪水，依旧与他，与这个家，与那个在客厅地毯上蜷缩成一团的孩子，毫无关系。

他依旧是那个，不被允许“烦她”的局外人。

夜，还很长。寒意，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地渗入这所灯火通明、却依旧冰冷彻骨的房子。

温情破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