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像被按下了某种缓释键,流淌得沉滞而具体。
余尹确实“回来定居”了。主卧重新有了人居住的气息,虽然那气息依旧清冷,带着一种客居般的疏离。她早出晚归,忙于新接手的亚太区业务,但不再像往年那样,一回家就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她开始履行那日在公园长椅上,对自己、或许也是对那个沉甸甸书包的无声承诺:尽量对慕尹亲近一点。
这“亲近”起初生疏得令人心酸。她会在早餐时,将牛奶杯往他面前推近几厘米,说一句“小心烫”。会在临睡前,去儿童房门口站一站,说一声“早点睡”。去接他放学的次数渐渐多了一些,尽管每次在校门口,面对老师依旧带着探究的客气笑容,和她自己心底那挥之不去的、身为“陌生人”的涩然,都需要调动极大的心力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池慕尹的反应,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惶恐的试探。最初几天,他面对妈妈突如其来的、并不熟练的靠近,身体总是下意识地僵硬,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警惕,像是在确认这是否又是另一场短暂温情的前奏,另一场更大失望的铺垫。
但余尹的“亲近”是持续的,是笨拙却稳定的。她不再只是远远看着,而是开始尝试“介入”。比如,她会在他搭乐高时,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着,偶尔在他明显卡住、小眉头皱起时,用很平淡的语气提示一句:“试试蓝色的那块呢?”比如,他画画时,她会放下手里的平板,走过去看一看,然后指出:“天空的颜色,可以再加一点水,让它晕开。”语气依旧是指导多于赞赏,但至少,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作品”上。
池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像徘徊在舞台边缘的幽灵,贪婪地注视着台上那对母子之间,每一丝极其缓慢、极其细微的靠近。狂喜和恐惧在他心中日夜交战。他欣喜于余尹的“改变”,哪怕这改变可能仅仅源于工作变动带来的连带责任,或是那日沉重书包引发的、迟来的母性触动。他更恐惧这只是一场更加漫长的、温柔的凌迟,怕儿子在习惯了这点微光后,再度被抛入更深的黑暗。
他不敢靠近,不敢打扰,只能用尽一切方式,让这个“家”运转得更加平滑,试图抹去所有可能引起她不快的棱角。
他只是笨拙地、沉默地,在她和儿子逐渐靠近的轨迹外围,构筑一层更厚、更柔软的缓冲垫。仿佛这样,就能让那脆弱的连接,维持得更久一些。
池慕尹是感受最直接,也最矛盾的那个。妈妈的目光开始停留在他身上,虽然时间不长;妈妈会对他说话,虽然语气平淡;妈妈会接过他沉重的书包,虽然依旧不怎么笑。他开始在每晚入睡前,多了一项隐秘的期待——期待明天早晨餐桌上的牛奶杯,会被妈妈轻轻地推过来;期待放学时,能在人群中看到那抹米白或浅灰的身影;期待自己画完画,一抬头,能看到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他像一株长期缺水的植物,得到了一点点极其吝啬的灌溉,便贪婪地、用尽全力地伸展根系,去捕捉那一点点湿意。他努力完成幼儿园的作业,把字写得工工整整,把乐高搭得复杂精巧,把画涂满鲜艳的颜色——不再是为了换取什么,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展示,看,我在这里,我做得很好,所以……你可以多看我一眼吗?
偶尔,在妈妈用那双依旧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着他新搭好的“太空堡垒”,几不可见地点一下头,或者用平淡的语调说一句“这里对称了”的时候,池慕尹会觉得胸口涨得满满的,有一种想笑又想哭的冲动。但他学会了克制,只是把小脸埋得更低,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然而,疏离的冰层并非一日之寒,融化的过程也缓慢而反复。有时,余尹工作不顺,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面对池慕尹小心翼翼的靠近和欲言又止的分享,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片刻的不耐,或是更加彻底的沉默。每当这时,池慕尹便会像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自己的壳里,接下来的一两天,都会恢复那种礼貌而遥远的安静。
余尹能察觉到孩子的退缩,心里会掠过一丝烦躁,以及更深的自责。她尝试着,在下次见到他时,主动问一句“今天幼儿园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尽管那询问听起来更像一句生硬的社交开场白。
他们像是在跳一支极其缓慢、步调谨慎的舞。前进两步,退后一步,试探,触碰,又迅速分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张力,每一次互动都像在薄冰上行走,既渴望靠近,又恐惧冰面碎裂的声响。
池聿夹在这对母子之间,感受着这种缓慢变化下的暗流。他看见儿子眼中逐渐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也看见余尹努力掩饰却依旧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疏离。他像个守在急救室外的家属,看着仪器上那些微弱起伏的曲线,时而因一点好转的迹象而心生希望,时而又因一次小小的波动而坠入深渊。
家,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华丽冰冷的空间。开始有了细微的声响——池慕尹压低声音给妈妈讲幼儿园趣事的声音,余尹偶尔平淡的回应,厨房里汤煲滚沸的咕嘟声,还有窗外渐次热闹起来的夏日蝉鸣。
但这“家”的核心,那对理应最亲密的母子之间,依旧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由漫长缺席和无数细小失望形成的河流。余尹在河的此岸,尝试着伸出指尖,触碰水面。池慕尹在河的彼岸,踮起脚尖,渴望抓住那一点涟漪。
而池聿,站在河流中央的孤岛上,被冰冷的河水浸泡着,看着两岸缓慢靠近的身影,既感到一丝被隔绝在外的刺痛,又怀抱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祈盼。
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在停留几天后,就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机场。至少,她每天都会回到这所房子,睡在那间他亲手整理过的卧室里。至少,她开始尝试,去捡起“母亲”这个,被她遗弃了太久的身份。
这就够了。对他而言,这就是黑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星光。
至于这星光能亮多久,能否真正驱散寒意,照亮前路?
池聿不敢去想。他只是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用力地祈祷,祈祷这场他等待了半生、强求而来、又险些彻底失去的幻梦,能够做得再久一些。
哪怕梦醒之后,是无边地狱。此刻这点偷来的、带着裂痕的暖意,也足以支撑他,继续在这无望的人世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