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公园不远，拐过一个路口就到了。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鹅卵石小径上，空气里浮动着新剪过的青草气息和淡淡花香。公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长椅上晒太阳，还有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过。

余尹走在前头，高跟鞋敲在石子上，声音清脆。她走得不快，能听到身后那细碎而规律的、属于小男孩的脚步声，一直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黏在她的背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打量和未散的警惕。

经过一张空着的长椅时，她停下了脚步。

“坐一会儿吧。”她说，不是询问，语气却也不强硬。

池慕尹在她身边停下，依旧没说话，只是顺从地在她身旁坐下，两只小脚并拢，悬在椅子边缘，够不着地。他把书包抱在怀里，像一个守护着重要财宝的小守卫。

余尹也在他身边坐下，中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她没有立刻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正在跌跌撞撞学步的小宝宝身上，孩子的母亲张开双臂，在不远处温柔地鼓励着。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只有风声、远处隐约的汽车声，和那个小宝宝咯咯的欢笑声。

余尹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回了身边的孩子身上。他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柔和，睫毛又长又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抱着书包的姿势有些别扭，手指用力地抠着书包侧面的网兜。

“书包给我。”余尹忽然开口，同时伸出了手。

池慕尹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犹豫。他看了看妈妈伸出的、白皙纤细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包，抱着书包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像是怕被抢走。

余尹的手停在半空，没有催促，只是看着他。

几秒钟的对峙，或者说，是池慕尹内心无声的挣扎。最终，他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臂，将那个深蓝色的、印着卡通宇航员图案的书包，递了过去。

余尹接过书包。

入手的一瞬间，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好沉。

这重量，完全超出了一个五岁孩子日常书包应有的分量。沉甸甸的，像一块压手的石头。她甚至需要稍微用点力，才能将它稳稳地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心里升起一股疑惑，还夹杂着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然。

为什么一个五岁孩子的书包，会这么沉？

她拉开书包顶部的拉链。动作间，能感觉到里面东西塞得很满，很实。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本硬壳的绘本，印刷精美，纸张厚实。下面是两本练习册，一本是《趣味数学》，一本是《拼音进阶》，边角有些微卷，显然被频繁翻动。练习册下面，压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整齐地放着这几周的“作业”——有描红本，有手工剪纸的半成品，还有几张画着歪歪扭扭线条的图画。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虽然她觉得，对于一个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来说，似乎有些“充实”过头了。

但重量不止于此。

她继续往下翻。在文件夹下面，是一个扁平的、用硬纸壳自制的“画夹”，里面厚厚一沓，全是池慕尹自己的画。她随手抽出一张，是用水彩笔涂的，色彩浓烈而杂乱，画的是三个人，中间那个小小的人被画得格外大，手伸得很长，似乎想拉住两边两个模糊的、颜色很淡的人影。画纸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夹杂着拼音：“我xiang 把爸爸妈妈 la zai 一 qi。”（我想把爸爸妈妈拉在一起。）

余尹捏着画纸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将画放回去，手指触到了更下面的东西。是一个铁质的铅笔盒，打开，里面规规矩矩地放着削好的铅笔、橡皮、尺子，还有一小盒二十四色的水彩笔。铅笔盒旁边，是一个保温水壶，里面还有大半壶水，晃晃荡荡的。

余尹一样一样地看着，每多拿出一件，心就往下沉一分。那沉甸甸的重量，此刻不仅压在手上，更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口。

这孩子每天背着的，哪里只是一个书包？

他背着的，是远超年龄的课业负担，是无人诉说的、只能用杂乱色彩表达的心事，是近乎偏执的“准备周全”是一种深刻的不安全感——需要零食和水，需要应对一切“万一”。

而这种不安全感，这种过早的、沉重的“懂事”，根源在哪里？

剑桥公寓窗外那条安静的河，图书馆彻夜的灯光，那些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的、清冷自由的日子……忽然变得异常遥远，也异常单薄。她曾经以为，逃离那个用婚姻构筑的牢笼，至少保住了自己呼吸的空间。可她从未真正想过，或者说，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的逃离，给这个被她留在牢笼里的、流着她一半血脉的小生命，留下了什么。

池聿或许给了他最优渥的物质，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可能是溺爱。可有些东西，是父亲无法替代的。有些空洞，是再多玩具和美食也填不满的。

而这个空洞，是她亲手留下的。

池慕尹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妈妈打开他的书包，翻看他所有的“秘密”。他的小脸有些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看到妈妈拿起那张画时停顿的手指，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

他忽然有些慌张，又有些难堪。好像自己精心藏好的一切，那些他以为“准备好”就能让一切看起来“正常”、让自己看起来“不需要操心”的证据，都被摊开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妈妈。”他终于忍不住，极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自己背。”

余尹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她转过头，看着儿子。孩子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还有一丝倔强的、想要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独立”的坚持。

她没有把书包还给他。

而是将拿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按照原样，慢慢地、仔细地放了回去。拉上拉链，将那个依旧沉甸甸的书包，轻轻放在了自己身侧的椅子上，没有递还给他。

然后，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地、但不容拒绝地，握住了池慕尹放在膝盖上的、微微发凉的小手。

孩子的身体僵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她温暖柔软的掌心包裹住。

“慕尹，”余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池慕尹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认真，“书包很重，以后妈妈帮你拿。”

池慕尹怔住了。他仰着小脸，呆呆地看着妈妈。帮她拿？不是因为觉得他带多了东西，不是因为要检查，只是单纯地……因为它很重？

余尹没有解释更多，只是握着他的手，目光重新投向远处那个终于扑进妈妈怀里、咯咯笑个不停的小宝宝。春日的阳光照在她侧脸上，给她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也照进她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松动、融化。

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母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池聿，不知道这段因工作而被迫重启的、三人同处一个屋檐下的生活该如何继续。

但至少此刻，握住掌心里这只微凉的小手，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书包压在椅面上的重量，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轻易地转身，将这一切连同那道反锁的门，都隔绝在外。

有些重量，一旦感知，就无法再假装它不存在。

池慕尹感觉到妈妈掌心传来的、陌生而真实的暖意，那暖意顺着他的手臂，一点点蔓延到冰凉的心口。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又悄悄抬起眼，看了看妈妈平静的侧脸。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把手抽回来。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任由妈妈握着他的手，小小的身体，在春日下午的风里，几不可察地，朝着妈妈的方向，靠近了那么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我想把爸爸妈妈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