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灯亮了又红，红了又绿。人流在斑马线上匆匆交汇，又各自散去。

池慕尹依旧站在原地，像一枚被钉在地上的图钉。他眼睁睁看着妈妈站在马路对面，那身米白色的柔软，在梧桐树新绿的映衬下，本该是温暖和煦的画面，落在他眼里，却只感到一阵阵发冷的茫然和尖锐的拉扯。

过去？还是不过去？

这个简单的选择题，对于一个四岁多的孩子而言，却重若千钧。每一次靠近后的疏离，每一次短暂温暖后漫长的冰冷，都化成无形的锁链，缠绕住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负责放学秩序的陈老师，已经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马路对面那个伫立良久、气质出众却明显陌生的女人。

余尹看着儿子眼中清晰的挣扎和退缩，那比任何哭闹都更让她心头发窒。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汽车尾气和春天植物清气的空气，终于迈开了脚步。

高跟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她穿过终于亮起的绿灯，走向校门，走向那个小小的、僵硬的身影。

“慕尹。”

她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轻声唤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

池慕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妈妈。她比记忆里似乎清瘦了些，眉眼依旧淡淡的，但看着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他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冰封般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想喊“妈妈”，可那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又涩又重，怎么也发不出来。他只是看着她，小手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但带着警惕的声音插了进来。

“请问你是？”

陈老师走了过来，挡在了池慕尹身前半步的位置，脸上带着职业的、礼貌的微笑，目光却在仔细地打量着余尹。池慕尹的家庭情况，幼儿园的老师多少知道一些。父亲池聿是知名企业家，母亲……似乎常年在国外，极少露面，接送孩子的从来都是司机或保姆。眼前这个女人气质不凡，但确实从未见过。

余尹的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落在陈老师脸上。她似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在接近一个孩子时，被老师拦下询问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

多么正常，又多么讽刺。

她是他的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他，法律上是他的监护人，是他的直系亲属。可在这个他日常生活的世界里，在保护他的老师眼中，她是一个需要被盘问身份的“外人”。

“我是余尹。”她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池慕尹的妈妈。”

陈老师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但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啊，是慕尹妈妈……您好您好。”她客气地打着招呼，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池慕尹，似乎在向孩子求证。

池慕尹感受到了老师的目光，也感受到了妈妈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小小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运动鞋鞋尖，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清，但足以让陈老师明白。

“原来真是慕尹妈妈，第一次见，真不好意思。”陈老师的笑容自然了些，但语气依旧谨慎，“平时都是刘司机或者李阿姨来接，您今天突然过来，是……”

“我今天有空，就过来接他。”余尹简短地解释，目光又落回儿子身上。他似乎打定主意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地面，留给她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这样啊，”陈老师点点头，又看向池慕尹，柔声说，“慕尹，妈妈来接你了，跟妈妈回去吧？”

池慕尹还是没有动，也没有抬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清晰得令人难熬。旁边有其他小朋友被家长接走，欢快地喊着“妈妈”“爸爸”，声音清脆。更衬得他们二人之间的沉默，格外滞重。

余尹看着儿子沉默的抗拒，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抿紧的嘴唇。那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她忽然觉得，这春日下午的阳光，有些过于刺眼了。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在陈老师依旧带着审视的目光中，在儿子僵硬的身体前，微微弯下了腰。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不再那么有距离感。

“慕尹，”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轻，更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回家，好吗？”

她没有说“妈妈带你回家”，也没有伸手去牵他。她只是看着他，用了一种近乎商量的、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恳求的语气，问“我们回家，好吗？”

池慕尹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圈有点红，但没有眼泪。他看看妈妈，又看看旁边面露关切和些许疑惑的陈老师，最后，目光落回妈妈脸上。他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他从未见过的波动，还有一丝……疲惫？

他依旧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那紧紧攥着书包带子的小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然后，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站到了余尹的身边，依旧低着头，但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淡香。

这一步，很小，很轻，却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余尹的心，像是被那小小的一步，很轻地踩了一下，酸酸涨涨的。她直起身，对陈老师点了点头：“谢谢老师，我们先走了。”

“哎，好，慕尹妈妈再见，慕尹再见。”陈老师连忙应道，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间又转了一圈，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余尹没有再试图去牵儿子的手。她只是转过身，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不是司机平时停车的位置，而是通往附近一个街心公园的小路——慢慢地走去。

池慕尹迟疑了一瞬，抬头看了看妈妈走向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往常停车的地方。然后，他迈开脚步，默默地跟在了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幼儿园门口，融入了春日午后的人流里。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中间始终隔着一段礼貌而疏离的空隙。

陈老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去照顾其他还没被接走的孩子了。

马路对面，那棵梧桐树在春风里舒展着新叶，树下的位置已经空了，仿佛刚才那个穿着米白色羊绒衫、安静等待的女人，只是春日里一个恍惚的错觉。

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