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的她

春天已经深了，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阳光穿过稀疏的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池慕尹像往常一样，背着几乎和他半个身子一样大的书包，安静地站在幼儿园门口划定的家长等候区。他站得笔直，小手抓着书包带子，眼睛望着车流来的方向，等待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爸爸说今天司机会晚到十分钟。他习惯了等待，不吵不闹，像一株安静的小植物。

空气里有花香，有孩童的嬉闹，有老师告别时温柔的话语。池慕尹对这一切都显得有些漠然。他的世界，在妈妈关上门、行李箱滚轮声消失的那一天起，就自动过滤掉了许多嘈杂的声音，只剩下一些安静的、可以独自完成的事情：认字，算术，拼乐高，还有等待。

忽然，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越过了熙攘的人流和车流，定格在了马路对面。

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衫的女人。春天的风还有些料峭，吹动她垂顺的长发和柔软的衣角。她微微侧着身，正低头看着手机，午后的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那身影，那侧脸的弧度，那微微低头时脖颈的曲线……

池慕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冻结了。他眨了眨眼，又用力眨了眨，怀疑是阳光太刺眼，或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尖锐的痛感清晰地传来。

不是梦。

那个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抬起头，目光隔着一条马路，穿过喧嚣，准确地捕捉到了他。

是妈妈。

真的是妈妈。

池慕尹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向头顶，又在四肢百骸里疯狂奔流。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汽车的鸣笛、孩子的笑闹、老师的叮嘱——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妈妈回来了？不是过年，不是节日，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星期三的下午？

她站在那里，穿着和上次离开时完全不同的、看起来柔软很多的米白色衣服，表情……隔得太远，他看不清，但似乎不再是那种隔着千山万水的平静。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他小小的胸膛里轰然炸开，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近乎疼痛的快乐。他几乎要跳起来，要不顾一切地冲过马路，扑进那个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怀抱。

可是，下一秒，一种更强大的、冰冷的惯性，像潮水般迅猛地淹没了那短暂的狂喜。

上一次，妈妈也是这样突然出现，陪了他三天，给了他一个冰淇淋，一个动物园的下午，一个冰冷的晚安吻，然后，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里，反锁了主卧的门。

上上次，妈妈在除夕夜回来，住了五天，收下他精心准备的贺卡，摸了摸他的头，说“谢谢”，然后，在初五的早晨，任凭他在身后哭得撕心裂肺，也没有回头。

那些被短暂温暖后的、更加漫长刺骨的寒冷；那些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被礼貌地接过，又轻轻放在一旁；那些被撕碎的满分试卷，和恐龙垃圾桶里埋葬的骄傲……

所有过去的、冰冷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呼啸着卷土重来，比眼前的阳光更真实，比狂跳的心脏更沉重。

要过去吗？要叫她吗？要露出开心的表情吗？

可是……如果这次，也只是另一次短暂的停留呢？如果他的欢喜，他的靠近，换来的依旧是几天后的别离，和那道冰冷的、反锁的门呢？

池慕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初的震惊和狂喜，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和深植骨髓的、自我保护的警惕。他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众多被家长接走、欢天喜地的孩子中间，显得格外突兀和孤零零。

他甚至不自觉地，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仿佛马路对面那个身影，是什么会灼伤他的存在。

余尹看着他。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路，她清晰地看到了儿子脸上瞬息万变的情绪——从难以置信的震惊，到喷薄欲出的狂喜，再到迅速冻结的茫然，和最后那退缩般的警惕。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她放下手机，下意识地想朝他走过去，脚步迈出了一步，却又停住了。她看到孩子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混杂着渴望与恐惧的神情，看到他不自觉后退的那一小步。

那一步，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心脏。

她忽然意识到，她离开的，不仅仅是这栋房子，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在她缺席的岁月里，悄悄长大了的、学会了用冷漠和疏离来保护自己的、她的儿子。

绿灯亮了。人行横道上的行人开始走动。

池慕尹没有动。他依旧站在原地，小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她，那双酷似她的眼睛，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也映出一种让她几乎无法承受的、小心翼翼的审视。

余尹站在马路对面，也没有动。米白色的羊绒衫在春风里微微拂动，阳光在她身上跳跃，却暖不进她的眼底。她只是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安静地、沉默地，望着对面那个小小的、浑身写满了抗拒和犹豫的孩子。

仿佛隔着他们之间的，不是一条七八米宽的马路，而是一道由时间、缺席、和无数个失望堆积而成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汽车的引擎声，孩童的嬉笑声，风吹过梧桐新叶的沙沙声……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世界依旧在运转，春光明媚，车水马龙。

只有梧桐树下的女人，和马路对面的孩子，像是被定格在了这幅流动的背景里，隔着喧嚣与尘土，沉默地对望着。

一个不敢靠近。

一个，不知该如何迈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