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尹离开的第三个月，春天已经来了，可池聿的世界，依旧停留在那个她转身离去的寒冬早晨。

公寓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样，却又处处不同。儿童房里的乐高积木，永远搭在三天前的那个造型，池聿不敢拆，怕破坏那一点点残留的气息。主卧的门，他再没进去过，仿佛那是被封印的禁地。只有池慕尹一天天长大，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懂事，不再问关于妈妈的问题，只是偶尔，池聿会在深夜路过他房门时，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小兽呜咽般的细微声响，很快又归于寂静。

公司事务繁杂，他试图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可每一个间隙，那个深灰色大衣、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背影，都会不期而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他已经麻木的心脏。

直到那个下午。

他正在签署一份文件，手机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突兀地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是一个没有存储的、但隐隐有些眼熟的海外号码。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他放下笔，拿起手机，指尖有些发凉。划开接听，将听筒贴近耳朵。

“喂。”

电话那头很安静，有几秒钟，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一道清浅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呼吸。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隔着数千公里的距离，穿过浩瀚的太平洋，依旧平静，清冷，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石。

“是我，余尹。”

池聿握紧了手机，指节泛白。他想说“我知道”，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问这个突然的来电意味着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慌和一丝荒谬的希望，像两条冰冷的蛇，绞紧了他的心脏。

余尹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用那种公事公办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平静地宣布：

“剑桥那边的项目结束了。总部有个职位，需要我回去处理一些交接，之后……会调回国内分公司，负责亚太区的业务。”

她的话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像在宣读一份客观的工作简报。

“所以，”她最后说，声音里依然听不出任何波澜，“我因为工作，要回去定居。”

“我因为工作，要回去定居。”

这十个字，像十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进池聿混沌的世界，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回去……定居？

不是短暂的停留，不是例行的探视，是……回来？住下？生活在他触手可及的城市里？

巨大的、狂喜的浪潮，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瞬间冲垮了他三个月来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理堤防。冰冷的血液骤然沸腾，冲向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握手机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什么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仍泄露了痕迹的紧绷。

“下个月初。”余尹回答，依然简洁，“具体航班确定了发你。慕尹……他好吗？”

最后那句问话，声音似乎放低了一些，但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他……”池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很好。很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嗯。那就好。先这样。”

“等等……”池聿急急开口，生怕她下一秒就挂断。

“还有事？”余尹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不耐烦，只有纯粹的、事务性的询问。

“没……没事。”池聿颓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谢谢。”

电话挂断了。忙音响起，规律而冷漠。

池聿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许久。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只有他粗重未平的呼吸，和胸腔里那颗仍在疯狂跳动的心脏，提醒着他刚才那通电话不是幻觉。

狂喜之后，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和更深的不安，悄然蔓延上来。她是因为工作，不是因为想念，不是因为孩子，更不是因为他。她说“因为工作”，像在划清一条清晰的界限。

可那又怎么样？

她回来了。要住下了。不再是每年短短五天的过客，不再是他日历上用红笔圈出、又迅速被空白吞没的短暂标记。

这足够了。不，这简直是恩赐。

池聿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翻了桌上的钢笔。他浑然不觉，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突然注入强心剂的困兽，焦灼，兴奋，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惶恐。

下班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脑子里已经飞快地列好了清单：主卧要彻底清扫，虽然每天都有专人打扫，但他不放心，必须亲自盯着；床品要换，要最柔软亲肤的那款；她常用的那款小众香水，得提前订好，放在梳妆台上；她畏寒，地暖要提前调试到最舒适的温度；她喜欢看的那些原版书和艺术杂志，得想办法搜罗来，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他几乎是跑进电梯，按下顶楼的按钮。

打开家门，迎接他的依旧是满室寂静。池慕尹还没放学，保姆在厨房准备晚餐。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主卧。

推开那扇三个月未曾开启的门，一股过于洁净的、缺乏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像一间精心维护的样品房，冰冷，空旷。

池聿打开所有的灯，让光线充满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卷起衬衫袖子，像一个即将迎接神圣仪式的信徒，开始动手收拾。

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着他的衣服，旁边空着一大半，是给她留的位置。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服往旁边挪了又挪，留出更多空间，仿佛这样就能显得不那么空荡。他抚平床单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他擦拭本就光洁如新的梳妆台，将准备好的香水，端端正正摆在中央。他检查浴室，毛巾是否足够柔软，洗漱用品是否齐全，水温是否适宜。

然后，他看到了床头柜。

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薄灰——尽管每天都有人擦拭，但没人使用的房间，灰尘似乎也落得格外快些。他盯着那空荡荡的台面，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大步走进书房。

他在书架最深处，找到一个蒙尘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很简单的铂金素戒，内侧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以及一个遥远的日期——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她从未戴过。结婚那天，他颤抖着给她戴上，她垂着眼，没有拒绝，也未曾多看。第二天，这枚戒指就出现在了他的书桌上，像一个无声的嘲弄。

后来，他把它收了起来，藏在最深处，假装遗忘。

此刻，他拿起那枚冰冷的戒指，在掌心握了片刻，又放回盒子里。他没有把它放到主卧。他把它放回了书架原处。

他不需要用这个提醒她，也提醒自己，那段始于强求的婚姻。他只需要她回来，住在这个房子里，哪怕依旧隔着一扇门，哪怕依旧冷淡如冰。

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他有的是时间，有一辈子的时间。只要她回来。

房间很快就“收拾”好了。实际上，它本来就很整齐，他的忙碌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试图用行动来安抚内心巨大动荡和不确定性的仪式。

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一切似乎都准备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对。这个房间，依旧散发着没有她的、冰冷的空洞。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池聿缓缓在床边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低下头。

屏幕上，那通已接来电的号码，被他反复摩挲。下个月初……还有不到三周。

巨大的狂喜再次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夹杂着更深的恐惧和卑微的期盼，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濒临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海市蜃楼。明知可能是幻影，却还是忍不住拼尽全力，奔向那一点点虚幻的水光。

这一次，会不一样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相信会不一样。否则，这漫长的、没有她的余生，他将如何度过？

门外，传来密码锁开启的“嘀嘀”声，和池慕尹放学归来的、轻快的脚步声。孩子稚嫩的声音在问：“阿姨，爸爸回来了吗？”

池聿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亲自收拾、却依旧空旷冰冷的房间，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是为她准备的、一尘不染的囚笼，也是他全部卑微的希望。

门外，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依旧没有她的现实，和他那敏感早慧、同样在等待母亲归来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