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式的吻

三天的时间，像指缝里攥不住的沙，无论多用力，都无可挽回地流逝了。

这三天，余尹确实履行了“晚回去几天”的承诺。她会在早晨出现在餐桌旁，安静地吃完早餐，然后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下午，她会下楼，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看书，或者处理一些邮件。池慕尹就挨着她坐在地毯上，玩自己的乐高，偶尔抬头看看她，得到她一个淡淡的、几乎算得上是温和的眼神，便能心满意足地继续摆弄手里的积木。

池聿把公司所有能推的事务都推了，每天准时回家。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沉默地待在不远处，像一个守着珍贵易碎品的守卫，贪婪地、绝望地看着这短暂而脆弱的平静。他甚至不敢多说话，怕打破这用孩子眼泪和她的愧疚换来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可他知道，沙漏的底部，正在一厘一厘地露出。倒计时，无声而残忍。

第三天清晨，雪停了，天色是冬日特有的、灰蒙蒙的铅白。

池聿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主卧门锁被轻轻旋开的声音，听着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向餐厅，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脚步声停住了。

他站起身，走到餐厅门口。

余尹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水杯，目光落在窗外灰白的天空。她换了外出的衣服，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边，立着那个她来时带着的、不大的行李箱。

行李箱的拉杆已经拉出，万向轮稳稳地立在地板上，像一个沉默的句号，宣告着某种终结。

池聿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他其实早有预感，这三天不过是缓刑。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看着她整装待发的背影，那根一直紧绷的弦，还是“铮”地一声，断了。

池慕尹揉着眼睛从儿童房走出来，身上还穿着小熊图案的睡衣。他看到了餐厅里的妈妈，也看到了那个行李箱。孩子的脚步顿住了，睡意瞬间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余尹转过身，看到了他们父子。她的目光在池聿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告别，没有歉意，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池慕尹身上。

她放下水杯，走过去，在池慕尹面前蹲下。

孩子站着没动，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小手在身侧悄悄攥紧了睡衣的下摆。

余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只是落在他细软的发顶，很轻地抚了一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生疏。

“慕尹，”她的声音很平静，和这三天里偶尔对他说话时没什么不同，“妈妈要走了。”

池慕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只是看着妈妈，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余尹看着他，看着他酷似自己的眉眼，看着他眼里那些迅速熄灭下去的光亮。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地、很快地，俯身过去，在他左边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吻。

那是一个极其轻柔的、一触即离的吻。冰凉，干燥，带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清冷的香水味。与其说是一个母亲的吻，不如说更像一个礼貌的、告别的礼仪。

“乖乖的，”她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要听爸爸的话。”

说完，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一旁僵立如雕塑的池聿。她拉过行李箱的拉杆，万向轮在地板上滚过，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咕噜”声，碾碎了客厅里死寂的空气。

她走向玄关，换上那双来时穿的、款式简洁的短靴，动作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或停顿。然后，她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室外寒冷空气的大门。

寒风瞬间涌入，带着未散的雪气和城市清晨的凛冽。

她没有回头。

一步跨出，身影消失在门外。

“咔哒。”

门被轻轻带上，自动落锁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沉闷地回响。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行李箱滚轮碾压地板的声音，在楼道里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池聿依然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一点点冷香，也正迅速被涌入的寒意冲散、稀释，直至虚无。

脸颊上，那个冰凉短促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池慕尹抬起小手，慢慢地，摸了摸被妈妈吻过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温度，没有湿润，只有皮肤本身的微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丫，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再看爸爸一眼，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小的背影，挺得很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孤寂。

“砰。”

又是一声轻响，儿童房的门，也关上了。

偌大的客厅，终于只剩下池聿一个人。窗外是灰白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和这座繁华而冷漠的城市。屋内是恒温的暖气，昂贵的家具，一尘不染的地板，和死一般的寂静。

他给予她的一切，这用金钱、权力、和自以为是的深情堆砌出的“家”，最终，只换来她一个冰凉的、告别式的吻，和一句“乖乖的，要听爸爸的话”。

而他的儿子，在经历了三天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母爱”后，再次被抛回原地。连哭闹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

池聿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没有声音。

只有冰冷的、绝望的寂静，和无边无际的、将他彻底吞噬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