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时,他们回到了那所位于城市高处、灯火通明却格外空旷的公寓。
电梯无声上行,镜面映出三张疏离的脸。池慕尹因为一天的兴奋和步行,已经有些困倦,靠在余尹腿边,小手还攥着她的衣角。余尹目视前方,表情是惯常的平静,仿佛白日里那些短暂的、近乎温情的瞬间,只是雪地里的浮光掠影,太阳一落山,便了无痕迹。池聿站在她侧后方,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线上,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默。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光线冷白,将大理石地面照得光可鉴人。池慕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眼睛问:“妈妈,明天还可以一起出去吗?”
余尹没有立刻回答。她蹲下身,视线与孩子齐平,替他理了理跑乱了的额发。她的动作很轻,指尖有些凉。池慕尹努力睁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明天,”余尹的声音不高,在过分安静的玄关里却异常清晰,“妈妈有工作要处理,视频会议。”
池慕尹眼里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他低下头,小嘴抿了抿,却没哭也没闹,只是很小声地“哦”了一下,然后自己弯腰换上了拖鞋。
池聿的心跟着沉了下去。他看着她直起身,不再看孩子,也仿佛没看见他,径直走向通往卧室的走廊。她甚至没有去儿童房的方向,哪怕只是看一眼。
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接着,传来主卧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
然后,是“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不啻于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在池聿的耳膜上,也劈在他心上。
是反锁的声音。
池聿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实木门,那扇门隔绝的,不仅仅是空间。
池慕尹也听到了那声轻响。他换好了拖鞋,却没有动,只是抱着自己脱下来的羽绒服,站在玄关中央,仰着小脸,望着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门。暖黄的灯光从儿童房虚掩的门缝里漏出来一点,落在他脸上,照出他此刻的神情——不是失望,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过早降临的、近乎了然的平静。
那种平静,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池聿的胸腔。
“爸爸,”池慕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的软糯,却让池聿遍体生寒,“妈妈是不是又走了?”
池聿喉咙发堵,他走过去,想抱起儿子,想说“没有,妈妈只是累了”,想说“妈妈在房间里”,可所有的话语都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蹲下来,平视着儿子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池慕尹看着他,那双酷似余尹的眼睛清澈见底,映出他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无力。孩子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脸,冰凉的手指触及他紧绷的下颌。
“爸爸,别难过。”池慕尹说,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四岁的孩子,“妈妈只是……不喜欢这里。”
说完,他抱着自己的羽绒服,转过身,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安静地走向自己的儿童房。他甚至还记得轻轻带上了房门,那一声“咔哒”,比刚才主卧的反锁声更轻,却带着同样不容置疑的、将一切隔绝在外的决绝。
玄关里,只剩下池聿一个人。冷白的灯光从头顶洒下,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暗。
他慢慢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将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是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原来,她可以因为愧疚,施舍给孩子几天的温情,可以陪他坐地铁,去动物园,耐心回答他幼稚的问题。可一旦回到这个“家”,回到这所他用婚姻、用财富、用自以为是的“爱”筑起的、名为“家”的囚笼,那短暂的温情便如潮水般退去,不留一丝痕迹。甚至,需要用一道反锁的门,将她自己,也连同那些她被迫扮演的角色,彻底隔绝在外。
而他,连站在门外,质问一句“为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强求来的。
他给予的一切——这奢华的牢笼,这无微不至的“照顾”,这外人艳羡的婚姻——于她而言,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是无法挣脱的枷锁,和不得不忍受的窒息。就连那短暂的、对孩子的温和,也不过是她内心深处,对自己“母亲”身份的最后一点良知,施舍给他们父子的一场幻梦。
现在,梦醒了。
她回到她的房间,反锁了门,将他和那个流淌着他血脉、渴望着她温度的孩子,一起关在了门外,关在了她世界之外。
走廊深处,主卧的门紧闭着,悄无声息。里面没有开灯,没有声响,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光,也吞噬了他仅存的那点,可笑的自欺欺人。
雪又开始下了。从顶楼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城市的灯火在纷飞的雪幕中晕开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繁华,却冰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