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一站一站地掠过,窗外的光影在池慕尹兴奋的小脸上明明灭灭。余尹看着窗外熟悉的站名一个个闪过,直到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站台名出现在眼前。
“下一站,琉璃巷。”
广播里的女声平静无波。余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池聿一直注意着她。他看到她的身体瞬间的僵硬,看到她原本落在窗外的目光,有一刹那的失焦。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原因——琉璃巷,那条窄窄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曾经有过一家小小的、叫做“隅间”的画廊。
那是余尹大学毕业后,用自己全部积蓄和奖学金,加上一点点贷款,盘下来的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小空间。她没要家里一分钱,更没要他的。那是她独立于“余尹”这个名字之外,第一次试图建立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记得“隅间”开业那天,他派人送了最大的花篮,自己却只敢远远站在巷口,看着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子,站在爬满绿藤的旧式门檐下,对每一个进出的客人微笑。那时的她,眼神里有光,有一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鲜活而充满希望的神采。
那光,在他强行介入她的生活,用婚姻将她锁进“池太太”这个身份后,就迅速黯淡,最终熄灭了。
“妈妈,我们到了吗?”池慕尹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嗯,到了。”余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她牵着池慕尹走下地铁,走上通往地面的台阶。池聿沉默地跟在后面。
冬日的琉璃巷,比记忆中清冷了许多。两侧的老槐树枝丫光秃,在灰色的天空下伸展着。青石板路被前几日的雪浸过,有些湿滑。一些熟悉的店铺还在,卖旧书的,做手工皮具的,门口飘着咖啡香的……但更多的门面已经换了模样。
余尹的脚步不快,却很稳。她走在前面,池慕尹的小手被她牵着,亦步亦趋。池聿跟在几步之后,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她在找什么,或者说,他知道她即将看到什么。
巷子中段,那扇熟悉的、漆成深海蓝的木门出现在视线里。门楣上,“隅间”那两个手写的、清秀中带着风骨的篆体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闪着亚克力光泽的招牌——“甜蜜时光烘焙坊”。橱窗里,暖黄的灯光下,陈列着精致的翻糖蛋糕和马卡龙,色彩甜美,香气仿佛能透过玻璃飘出来。
余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米的距离,静静地看着。阳光斜斜地照在崭新的招牌上,有些刺眼。她的表情很淡,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古井,映着“甜蜜时光”那过于鲜亮的色彩,却透不进一丝光。
池慕尹仰头看看妈妈,又看看那家漂亮的蛋糕店,小声问:“妈妈,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买蛋糕吗?”
余尹没有回答。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触碰什么,却在半空中停住,然后,轻轻落在了池慕尹的头顶,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却又似乎是在汲取某种支撑。
“以前,”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里是一家画廊。”
“画廊?是卖画的地方吗?”池慕尹好奇地问。
“嗯。卖一些……没什么名气的、年轻作者的画。”余尹的目光掠过那扇被重新漆过、颜色更为鲜亮的蓝色木门,门上挂着一串铃铛,风吹过,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和她记忆里那串老旧的铜铃声音不同。“也办些小展览,放点音乐,卖点咖啡。”
她的描述很简短,很平淡。但池聿知道,那远不止如此。那是她梦想的雏形,是她呼吸自由空气的地方,是她深夜独自一人整理画作、调试灯光、研磨咖啡豆时,眼里有星光的地方。那里有她收集来的、带着笨拙却真诚笔触的油画,有她手写的作品介绍卡片,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咖啡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现在,那里飘出来的是甜腻的奶油和糖霜的香气。
池聿感到喉咙发紧。他想说点什么,解释,或者道歉,哪怕是无用的安慰。但他开不了口。是他,在她婚后不久,画廊经营遇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时,“顺手”解决了问题,却又“不经意”地让房东知道了“池太太”的身份。房东惶恐又殷勤特殊待遇。余尹那样聪明,怎么会不懂?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退租,清空了画廊,将那些画作或还给了作者,或捐给了公益机构,然后锁上了那扇蓝色的门。
他以为那是为她好,免她操劳。他以为只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给她最优渥无忧的生活,她总会明白,总会接受。现在他站在这里,站在飘着甜腻蛋糕香气的、曾属于她的“隅间”门前,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当年亲手掐灭的,不仅仅是她的画廊,更是她试图挣脱束缚、独立呼吸的那一口气。
“妈妈喜欢那里吗?”池慕尹又问,孩子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细微的低落。
余尹垂下眼帘,看着儿子懵懂而带着关切的眼睛。许久,她极淡地笑了笑,那笑容一闪而逝,像阳光下的泡沫。
“喜欢过。”她说。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残留的枯叶和雪沫。烘焙坊的门被推开,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孩探出头,热情地招呼:“进来看看吗?我们新出了草莓奶油卷哦!”
甜美的声音打破了巷子里凝滞的空气。余尹仿佛被惊醒,她收回目光,对女孩礼貌而疏离地摇了摇头,然后牵紧了池慕尹的手。
“走吧。”她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她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那家“甜蜜时光”一眼。她牵着池慕尹,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脚步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
池聿站在原地,看着她和儿子逐渐走远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崭新的蓝色木门,和门内温暖甜腻的灯光。
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那扇被重新粉刷的门,那串被替换的铃铛,那些被甜腻香气覆盖的、松节油与旧纸张的味道一样,被彻底地、连根拔除了。他甚至没有资格感到遗憾,因为那刽子手,正是他自己。
如今,他只能站在这陌生的、飘着别人家蛋糕香气的旧址前,眼睁睁看着她亲手埋葬的过去,和她头也不回走向的、没有他的未来。
而连接这一切的,只有手里这支早已融化殆尽、徒留黏腻冰冷的、巧克力甜筒的脆皮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