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余尹是抱着池慕尹睡的。

儿童房的床对于两个人来说有些小。余尹侧躺着，池慕尹蜷在她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后来渐渐放松，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她睡衣的一角，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余尹却几乎没有合眼。

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柔软的发丝蹭着她的下巴，带着干净的儿童洗发水的甜香。这亲密的依偎，对她而言是如此陌生，甚至带着些许让她无措的重量。她习惯了独处，习惯了保持距离，习惯了用冷淡和疏离构筑安全的壁垒。此刻，这具柔软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像在轻轻叩击她紧闭的心门。

她不敢动，怕惊醒他。月光移过窗棂，雪光映得房间里一片朦胧的灰白。她睁着眼，看着墙上恐龙的卡通投影，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思绪飘得很远，又似乎一片空白。

池聿在主卧，同样一夜无眠。

他站在儿童房门外很久，直到双腿僵硬。门缝下没有光亮，里面悄无声息。他想象着门内的情景，想象着余尹或许正抱着他们的儿子，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这画面本该是温暖的，却只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混合着渴望与恐慌的痛楚。

他渴望那份温情，哪怕只是旁观的想象。可他又无比恐慌——他怕这温情是昙花一现，怕这短暂的靠近之后，是更彻底的疏离，怕儿子尝过这一点甜头，日后会承受加倍的苦涩。

他最终没有敲门，转身回到冰冷的主卧，躺在宽大得空旷的床上，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是个雪后初晴的好天气。

阳光透过玻璃窗，明晃晃地照进客厅。池慕尹很早就醒了，但他闭着眼，一动不动，贪恋着身后那个温暖柔软的怀抱，和鼻尖萦绕的、属于妈妈的独特气息。直到余尹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起身，他才假装刚醒，揉着眼睛转过身。

“妈妈早。”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早。”余尹看着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坐起身。她的睡衣被孩子攥得有些皱，神色间带着明显的倦意，但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冰冷的距离感。

早餐桌上，气氛微妙。

池聿沉默地喝着咖啡，目光几次掠过余尹。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正低头，动作有些生疏地，将涂好花生酱的面包片切成小块，推到池慕尹面前。池慕尹则坐得笔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眼睛却像黏在妈妈身上一样，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

“今天，”余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桌上另外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她没看池聿，目光落在池慕尹身上，“想去哪里玩吗？”

池慕尹的眼睛瞬间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猛地看向爸爸，又看回妈妈，惊喜的光芒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真、真的吗？妈妈要带我出去玩？”

“嗯。”余尹应了一声，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掩饰什么似的。

池聿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垂着眼，声音有些发涩：“我让老陈备车。”

“不用。”余尹打断他，语气平静，“地铁就行。慕尹没怎么坐过地铁吧？”

池慕尹用力点头，看向妈妈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雀跃。“我想坐地铁！幼儿园小朋友说地铁像大虫子，在地下跑！”

余尹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很小，很快消失，却让一直用余光注视着她的池聿，心脏猛地一跳。

他们真的去坐了地铁。

不是上下班高峰，车厢里人不算多。池慕尹紧紧挨着余尹坐着，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隧道灯光，看着对面车窗上他们三人的倒影——妈妈安静地看着前方，爸爸沉默地站在妈妈旁边，手拉着吊环，目光却低垂着，落在妈妈的发顶。

池聿站在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能听到池慕尹压低声音兴奋的问话，能闻到余尹发间传来的、极淡的冷香。拥挤的车厢里，人声嘈杂，他却觉得自己和她们母子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厚厚的玻璃。他能看见，却无法触及。

余尹似乎真的在尝试做一个“母亲”，哪怕只是临时的。在动物园，她会蹲下身，指着玻璃后的老虎，回答池慕尹层出不穷的问题，声音虽然平淡，却足够耐心。在科技馆，她看着池慕尹兴奋地跑来跑去，会轻声提醒“慢点”。午餐时，她甚至用纸巾，擦掉了池慕尹嘴角沾到的番茄酱。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在池聿心上。不剧烈，却绵密地疼着。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是他用婚姻、用强求、用无尽的等待和付出，都换不来的平凡温情。此刻，却因为儿子那些被撕碎的试卷，和她一丝可能源于愧疚的心软，短暂地降临了。

他看着阳光下，余尹被池慕尹拉着衣袖，微微侧耳倾听的侧影。阳光给她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遥不可及。有一瞬间，他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寻常夫妻，带着他们聪慧可爱的儿子，度过一个悠闲的周末。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

当池慕尹跑去买冰淇淋，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巨大的鲸鱼标本下时，那短暂的、看似和谐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沉默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漫延开来。

池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问她在国外好不好？明知那是她的逃离，她的自在。问她能留几天？怕得到确切的答案，让等待的煎熬提前开始。他甚至不敢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怕那个答案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最终，他只是看着她被展厅冷光映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低声说：“外面冷，把围巾戴好。”

余尹像是没听见，目光追随着远处举着冰淇淋开心跑回来的池慕尹，直到他跑到近前，才几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和池聿之间原本就不近的距离。

那半步，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却像一道清晰的楚河汉界，将池聿牢牢钉在了原地。

池慕尹举着两个甜筒跑回来，一个递给余尹：“妈妈，香草的！”另一个，他递给了池聿：“爸爸，巧克力的。”

余尹接过，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指尖小心地避开了孩子的手。

池聿接过那支巧克力甜筒，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里。他看着余尹小口地、斯文地吃着冰淇淋，看着儿子仰着脸，满足地舔着甜筒，看着他们站在巨大的蓝鲸骨架下，构成一幅看似温馨的画面。

而他，像是一个误入画面的多余背景，手里化掉的冰淇淋，黏腻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这偷来的、因为愧疚和补偿而生的温情，就像这冬日的阳光，看着明亮，却没有丝毫暖意。也像儿子手里的冰淇淋，再甜，也终会融化，只剩下粘手的狼狈。

而他能做的，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地、贪婪地、又无比绝望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的光，短暂地，照耀在别人身上。

昙花一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