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余尹从浅眠中醒来。
客房陌生的天花板，空气里属于这个家的、带着池聿气息的淡淡香薰味道，都让她难以安枕。她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
路过儿童房时，她停住了脚步。
门缝下没有灯光，里面寂静无声。可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轻轻推开了门。
月光混合着雪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勾勒出窗边小沙发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池慕尹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凝固在了那里。
余尹的目光落在书桌旁的恐龙垃圾桶上。绿色的塑料恐龙的嘴紧闭着，但旁边的地毯上，散落着几片没有被完全收纳进去的、细小的纸屑。
她走过去，蹲下身，指尖拈起一片。借着微弱的光，能辨认出是印刷体的一部分笔画，还有一点晕开的红色墨水痕迹——那是一个“1”的顶端，或者一个“7”的折角？
她抬起头，看向儿子。池慕尹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抬头。
余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很轻地拧了一下。一种迟滞的、陌生的钝痛，缓慢地蔓延开来。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柔软的皮质沙发因为她身体的重力微微下陷。她没有立刻去抱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
“北京的雪，和剑桥的，不太一样。”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也有些轻。
池慕尹的身体动了一下，埋着的脑袋似乎侧了侧，露出一小部分耳朵。
“剑桥的雪，经常是雨夹雪，湿漉漉的，粘在头发上，很快就化了。”她继续说着，目光依然望着窗外，声音平缓，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有时候早上起来，屋顶和草地上会有一层薄薄的白，但太阳一出来，就没了。不像这里，一下就是一整天，厚厚地积起来，能堆很大的雪人。”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池慕尹以为她不会再说了，才轻轻地问：
“你堆过雪人吗？”
池慕尹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小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木然的平静。他看着妈妈，月光下，他的眼睛像两颗浸在冷水里的黑葡萄。
“爸爸陪我堆过。”他小声说，声音有点哑，“但雪人总是化掉。”
“嗯，雪人总是会化的。”余尹说，然后，很自然地伸出了手臂。
池慕尹愣住了。他看着她展开的手臂，看着月光下她平静的侧脸，看着她那双总是隔着一层雾似的眼睛。他犹豫着，像一只警惕又渴望亲近的小兽。
余尹没有催促，手臂就那么静静地停在那里。
终于，池慕尹动了。他松开抱着膝盖的手，小小的身体带着一丝迟疑，慢慢地、试探地，靠了过去。
当那柔软温热的小身体落入怀中的一刹那，余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僵。孩子的重量很轻，带着奶香和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依赖感。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但她没有推开。
她收拢手臂，很轻地，将他圈在怀里。动作有些生疏僵硬，仿佛怀抱一件价值连城却又不知如何安放的易碎品。
池慕尹起初身体紧绷，渐渐地，在那并不算温暖甚至有些僵硬的怀抱里，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把脸埋进妈妈柔软的毛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是陌生的、清冷的香水味，混合着一丝旅途的风尘，但……是妈妈的味道。
“妈妈。”他闷闷地叫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没有哭。
“嗯。”余尹应了一声，手指动了动，最终，只是很轻地，落在了他柔软的发顶上。一下，一下，抚摸着。动作同样生疏，却带着一种竭力控制的温柔。
“我……我把试卷撕了。”池慕尹忽然说，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余尹抚摸他头发的手，停了一瞬。
“为什么撕？”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因为……”池慕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残忍的直白，“因为妈妈不喜欢。”
余尹的心，像是又被那只无形的手，更重地拧了一下，连带着呼吸都滞涩了片刻。
月光静静地流淌。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也似乎要覆盖掉这房间里短暂的、带着裂痕的温情。
余尹的目光越过孩子的发顶，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她想起了剑桥公寓窗外那条安静的河，想起了图书馆彻夜的灯光，想起那些没有“池聿”、没有“池慕尹”、只有“余尹”自己的日子。自由，孤独，但清晰。
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这个柔软的小身体。他那么小，那么轻，却像一个最沉重的锚，将她牢牢钉在这片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土地上，钉在这个以“池太太”为名的身份里。
她可以对他冷淡，可以对他疏离，可以在每年只回来五天，可以拒绝他所有带着渴望的亲近。但她无法忽视，此刻怀中这具小身体里，那份小心翼翼的靠近，和那被撕碎的骄傲背后，无声的疼痛。
那疼痛，有一部分，是她亲手划下的。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落雪簌簌的微响。
许久，余尹像是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某种挣扎的东西，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嘴唇几乎触到孩子柔软的发丝，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夜里：
“慕尹。”
“嗯？”
“妈妈……会多留几天。”
池慕尹的身体，在她怀里，猛地一震。他倏地抬起头，那双酷似她的、还带着懵懂水汽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她，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小心翼翼地点亮了，微弱，却真实。
余尹避开了他那太过直白、太过滚烫的注视。她只是看着窗外无边的雪夜，像是在对孩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重复：
“妈妈，晚回去几天。”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冰湖。池慕尹的眼睛里，瞬间涌上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喜和不确定。他紧紧抓住余尹的毛衣前襟，小手指节都泛了白，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而余尹，在说完这句话后，感受到的却不是轻松。一种更深的、带着自我厌弃的疲惫，从心底缓缓升起。她知道，这暂时的停留，这片刻的心软，对她，对他，对这个家，或许都只是另一轮更漫长煎熬的开始。
但此刻，抱着怀里这个因为一句简单承诺就瞬间被点亮的孩子，她无法再思考更远的未来。
雪，还在下。仿佛要将所有的痕迹、承诺、以及这短暂温情下涌动的暗流，都深深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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