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慕尹抱着铁盒子回到自己房间。
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像一声压抑的叹息。池聿站在客厅里，听着那声门响，脚下像生了根，动弹不得。他想跟进去，想抱抱孩子，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
房间里，池慕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的恐龙小台灯。暖黄的光晕里，他跪坐在地毯上，打开了铁盒子。
一张张试卷被整齐地铺在面前。语文试卷上，老师用红笔画了可爱的小星星，旁边写着“慕尹真棒！”；数学试卷干净整洁，全是红勾；美术课的涂鸦被老师贴上了“最有想象力”的小贴纸；那张“全家福”，三个人手拉着手，妈妈的脸上，他还特意用红色蜡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他伸出小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些试卷，那些红花，那幅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梦。
然后，他拿起了最近一次语文测验的试卷，纸张崭新，还带着油墨的味道。满分100分的字样，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他看着那鲜红的“100”，看了很久。
接着，他抓住了试卷的两端。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纸张从中间裂开，那个完美的“100”，被一分为二。
池慕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继续撕着，将分成两半的试卷叠在一起，再撕。一次又一次，有条不紊，像一个在执行精密程序的工匠，将那张代表着他“最好”的证明，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直到成为一堆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屑。
他把碎纸拢到一边，拿起了下一张。
数学试卷，同样崭新的纸张，同样完美的分数。
“嘶啦——”
“嘶啦——”
撕纸的声音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规律，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一张又一张，满分试卷，表扬卡片，手工作品照片……那些他曾经小心翼翼收藏、每晚睡前都要看一遍的“骄傲”，在他手中，化为碎片。
最后，是那幅“全家福”。
他拿起画，看着上面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看着妈妈脸上那个用红色蜡笔仔细画出的笑脸。他看得很认真，仿佛要将这幅画刻进脑子里。
然后，他同样抓住了画纸的两边。
“嘶啦——”
蜡笔的线条断裂了。爸爸，他，妈妈，三个人从中间被分开。他继续撕着，将“妈妈”的部分单独撕了出来，然后，将“爸爸”和“他”的那一半，也撕成了碎片。
“妈妈”那一半，他拿在手里，没有继续撕。他只是看着画纸上那个孤零零的、红色笑脸的火柴人，看了很久很久。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左眼角滑落，沿着小小的脸颊滚下来，在下巴处停留了一瞬，“啪嗒”一声，滴落在画纸上那个红色的笑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没有抽泣，没有抹眼泪，只是任由那滴泪落下。然后，他将那张只剩下“妈妈”的残画，轻轻放在了那堆纸屑的最上方。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小垃圾桶旁。那是一个绿色的恐龙造型垃圾桶， 他蹲下来，用两只小手，一捧一捧地，将地毯上所有的碎纸，连同那张残缺的画，一起捧起来，放进了恐龙垃圾桶的嘴里。
碎纸渐渐填满了恐龙的肚子。
最后一片纸屑落入桶中，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盖上恐龙的嘴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走回书桌前，关上小台灯。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客厅的光。
他没有上床，而是走到窗边，爬上了靠窗的小沙发，抱着膝盖，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将世界染成一片模糊的白。庭院里的路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雪夜里明明灭灭。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没有哭声，没有抱怨，甚至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是那双酷似余尹的眼睛，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空洞洞地望着无边的夜色，再也没有了刚才等待妈妈时，那种灼人的光亮。
仿佛某种与生俱来的、对温暖和爱的本能期待，连同那些被撕碎的满分试卷一起，被他亲手，悄无声息地，埋葬在了那个绿色恐龙垃圾桶里。
客厅里，池聿依旧站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听见了那持续不断的、清晰的撕裂声。每一声，都像撕在他心上。他几乎能想象出儿子此刻的表情——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愤怒委屈，而是一种平静的、近乎残忍的“明白”和“接受”。
他想起自己高中三年，大学四年，那漫长而无望的守望。想起自己以为只要够好、够强，就能换来爱情的愚蠢信念。想起结婚后日复一日的自欺欺人。
原来，他的儿子，在四岁这一年，就用一种最沉默、最惨烈的方式，继承了他的宿命，也戳破了他最后幻想的泡沫。
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
有些人，不是满分就能留住的。
这个他用尽全力、甚至不惜强取豪夺构筑起来的“家”，这个他以为有了孩子就能维系下去的“家”，其实从未真正存在过。它只是一座精美的冰雕宫殿，看似晶莹坚固，内里却空空如也，稍有温度，便会彻底融化崩塌。
而他，和他的儿子，是困在这冰宫里的，仅有的两个囚徒。
池聿将脸埋进掌心，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不是为了余尹，而是为了那个房间里，无声地撕碎了自己所有骄傲的四岁孩童。
为了那个，在学会索取爱之前，就先学会了放弃的，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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