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尹走后的一年,池慕尹变了。
四岁的孩子突然安静得不像个孩子。他不再追着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不再抱着余尹留下的围巾入睡,甚至不再在视频通话时哭着要妈妈。
他开始识字,比幼儿园教的快得多。池聿深夜回家,常能看见儿童房的灯还亮着,池慕尹小小的身子陷在比他大得多的书桌椅里,一笔一划地写字,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慕尹,该睡觉了。”池聿走过去,手搭在孩子肩上。
池慕尹抬起头,眼睛在台灯下亮得惊人:“爸爸,妈妈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对吗?”
池聿的心被这句话攥紧了。他想说“不是”,想说“妈妈爱你不需要理由”,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干涩的一句:“妈妈……会为你骄傲的。”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在池慕尹听来,成了肯定的答案。
他更加努力了。幼儿园的手工作业,他要做到最精致;老师教的诗,他要第一个背熟;算术题,他要全对。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兽,朝着一个虚无的目标狂奔。
除夕前一周,余尹发来邮件,简短告知航班信息。池聿盯着屏幕许久,才将消息告诉儿子。
池慕尹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光芒让池聿既心疼又害怕。“妈妈要回来了!爸爸,我这次考试全部是满分,老师给我贴了小红花,我都收好了,要给妈妈看。”
“好,妈妈会看到的。”池聿摸摸他的头,心里却空落落的。
余尹回来的那天,北京下了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池慕尹从早上就开始坐立不安。他换上了自己认为最帅气的衣服——一件高领黑色的小毛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怀里抱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他这一年所有的“成绩”:满分试卷、小红花、手工作品照片、还有一张他自己画的“全家福”。
“爸爸,我这样好看吗?”他第十次问。
“好看,特别好看。”池聿蹲下身,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余尹,干净,清澈,此刻盛满了期待和忐忑。
下午三点,门铃响了。
池慕尹几乎是弹跳起来,抱着铁盒子冲向门口,却在握住门把手的瞬间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拉开门。
余尹站在门外,一身浅灰色大衣,围着米白色的围巾,发梢上沾着未化的雪花。一年的分别,她似乎更清瘦了些,气质里多了些池聿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沉淀后的疏离,又像是某种决绝后的平静。
“妈妈。”池慕尹的声音很小,带着试探。
余尹看着他,眼波似乎柔和了一瞬。“慕尹,长高了。”她走进来,脱下大衣,动作优雅而略显疲惫。
池聿接过她的大衣和行李箱,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冰凉的手。“路上顺利吗?”
“还好。”余尹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仍站在原地的池慕尹身上,“怎么抱着个盒子?”
池慕尹像是得到了许可,眼睛亮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盒,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铺在客厅的茶几上。
“妈妈你看,这是我拼音测验全部满分,老师说我是全班第一个会拼写自己名字的小朋友。”
“这是数学,我都能算到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了。”
“这个手工是教师节做的,老师说我做的最好,放在教室展览了。”
“还有这个……”他举起那张画,画上是三个火柴人,手拉着手,背景是歪歪扭扭的房子和太阳,“这是我们家。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这个是妈妈。”
他介绍每一样“成绩”时,声音从最初的怯生生,渐渐变得流畅而充满自豪。他的眼睛始终望着余尹,像等待奖赏的小动物,期待从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里,看到一丝波澜,一点赞许,或者,哪怕只是一点点不同于看旁人的温度。
余尹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试卷、红花和画作。她的表情很淡,像是在评估什么,又像是在思考什么遥远的事情。许久,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张“全家福”。
“画得很好。慕尹很棒”她说,声音平静无波。
然后,她收回了手,转向池聿:“我有些累,想先休息一下。房间收拾好了吗?”
池聿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见儿子眼里的光,在那一瞬间,明显地黯淡了。
“收拾好了,还是原来的房间。”他说。
余尹点点头,对池慕尹轻声说了句“慕尹早点去睡觉吧”,便提着随身的小包,走向了客房。
池慕尹站在原地,抱着他的铁盒子,看着妈妈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他低下头,看着摊了满桌的、他辛苦积攒了一年的“宝贝”,那些他以为能换来妈妈一个拥抱、一句夸奖、甚至只是一个真正笑容的“成绩”。
“爸爸,”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没哭,“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池聿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他想说“你已经很棒了”,想说“不是你的问题”,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成一声压抑的叹息。
窗外,雪还在下,悄无声息地覆盖着庭院。屋里,那些被精心收藏的满分试卷,静静躺在茶几上,像一场无人观赏的、盛大的展览。
池慕尹慢慢从父亲怀里挣开,蹲下来,开始一样一样地,将他的“宝贝”收回盒子里。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又仿佛在举行一场沉默的告别仪式。
最后,他盖上了盒盖,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爸爸,”他抱着盒子,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以后,不想再考满分了。”
池聿看着儿子转身走向自己房间的小小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有些爱,不是满分试卷就能换来的。
而四岁的池慕尹,比他更早地,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