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聿第一次见到余尹,是在高中走廊的拐角。
那天恰好是九月的第一天,夏末的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她白净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抱着一摞新书,匆匆走过时,最上面的笔记本滑落。池聿几乎是本能地弯腰捡起,递过去时触到了她的指尖。
“谢谢。”她接过,声音很轻,眼睛弯了弯,像月牙。
然后她就走了。池聿站在原地,掌心里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他心里。
从那天起,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余尹。文科重点班的余尹,作文竞赛总是拿第一的余尹,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但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的余尹。
他开始制造偶遇。在楼梯拐角,在食堂排队,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他记住了她所有的习惯:早上七点二十到校,喜欢喝原味酸奶,午休时会去小花园的石凳上看书,最常穿一双白色的帆布鞋。
他收集关于她的一切。她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他剪下来小心贴好。她参加朗诵比赛的录音,他反反复复听到磁带磨损。他记住了她喜欢的作家,去读她读过的每一本书,在字里行间寻找她可能停留过的痕迹。
高中三年,他从未说出口。他是理科尖子,是篮球队主力,是无数女生悄悄议论的对象,可在她面前,他像个笨拙的小学生,连一句完整的“你好”都要在心里演练千百遍。
大学他们去了同一座城市。他在理工大,她在师大,隔了十二条街。他弄到了她的课表,知道她每周三下午会去市图书馆。于是那个靠窗的、能看见入口的位置,成了他四年的据点。
他看着她抱着书走进来,看着她安静地写字,看着阳光移动,爬上她的发梢。他看着她恋爱,又分手。看着她开心,也见过她红着眼圈。每一次,他都像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看一场自己永远无法登台的演出。心脏被攥紧,又松开,留下绵密的疼。
毕业散伙饭那晚,他喝多了,被朋友架着回去。路过师大门口时,他忽然挣脱,摇摇晃晃走到那棵她常等的桂花树下,蹲下来,把发烫的额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
“余尹……”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像个虔诚的信徒,又像个绝望的囚徒。
再后来,他接手家族公司。父亲把印章交给他的那天,拍了拍他的肩:“阿聿,从今天起,池家是你的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去争取了。”
他站在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城市灯火。玻璃上映出他清晰的轮廓,冷漠,疲惫,眼底却烧着一簇幽暗的火。
他想要什么?
他想拥有要一个他可能永远都等不到的人。
重逢是在一场行业酒会上。余尹作为合作公司的翻译出席,一袭简单的黑色礼服,站在水晶灯下,正用流利的法语与人交谈。池聿隔着人群看她,手里那杯香槟,许久没有动。
他走过去,她的目光掠过来,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展开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笑容:“池聿?好久不见。”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好久不见,余尹。”
他开始追求她。不,那甚至称不上追求,而是一种沉默的围猎。他出现在她需要的每一个场合,解决她遇到的所有麻烦,送她合心意的礼物,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他像建造一座精美的宫殿,将她妥善地安置其中,隔绝一切风雨,也隔绝了所有逃离的可能。
余尹对他,始终是那种礼貌的、恰到好处的冷淡。接受他的好意,但从不主动索取;回应他的对话,但从不延伸话题。她像一株养在恒温室里的植物,美丽,却没有生命力。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余尹的母亲急病入院,需要一笔巨额手术费和顶尖的医疗资源。池聿动用了所有关系,请来最好的专家,支付了所有费用。手术很成功。
病房外,余尹的眼睛是红的,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她看着池聿,声音很轻:“我该怎么谢你?”
池聿看着她,窗外是淅沥的夜雨,他心里的那根弦,终于崩断了。
“给我一个能站在你身边,不是以朋友的身份的机会。”他说。不是请求,是陈述。压抑了七年的渴望,混合着恐惧失去的疯狂,破土而出。
余尹望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一个陌生的、让她有些害怕的池聿。长久的沉默后,她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没有婚礼,没有仪式。两本红色的证书,锁住了她,也锁住了他。
池聿把能给她的一切都给了她。市中心顶层可以俯瞰江景的公寓,衣帽间里当季最新款的服饰珠宝,无上限的附属卡。他每天回家吃饭,推掉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他记得她生理期的日子,记得她不喜欢香菜,记得她睡前要喝半杯温水。他像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事无巨细地对她好。
他固执地相信,或者说是强迫自己相信:只要他足够好,把她护得足够周全,总有一天,那块冰会被他焐热,那双看着他时总是隔着一层雾的眼睛,会为他泛起真实的暖意。
可余尹依旧是那个余尹。她会在他说“今天降温,多穿点”时,轻轻“嗯”一声。会在他深夜回家,下意识放轻动作时,背对着他,呼吸平稳。她像个最完美的住客,安静,整洁,不添任何麻烦,也从不真正踏入他的领地。
她最大的情绪波动,是看到一只流浪猫时,眼里流露出的片刻柔软。那柔软刺痛了池聿——她宁愿对着一只猫、一个陌生保安、甚至送货上门的快递员微笑,也吝于给他一个真正的眼神。
结婚第三年,池慕尹出生了。
池聿永远记得孩子被抱出产房的那一刻,他冲进去,看到余尹苍白的脸和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他握住她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深,复杂得他看不懂,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孩子会是转机。他给她请了最好的产后恢复团队,婴儿房布置得如同童话。他笨拙地学着换尿布、冲奶粉,半夜孩子哭闹,他总是立刻醒来,轻手轻脚抱出去哄,生怕吵醒她。
可余尹对池慕尹,也带着一种抽离的温柔。她会哺乳,会抱着他晒太阳,会轻轻哼着摇篮曲。但她的目光常常越过孩子,落在不知名的远方,空茫而遥远。
池慕尹还没满月那天,池聿接到一个越洋电话。是余尹大学时最敬重的导师,在国外主持一个重要的学术项目,邀请她加入核心团队,机会难得,时限紧迫。
他握着电话,手指收紧。他知道她一直想继续深造,婚前那份充满灵气与锋芒的翻译研究报告,他还收藏在书房的保险柜里。他回头,看见余尹正站在婴儿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灼人的亮光,以及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那一瞬间,池聿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他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他拒绝,如果他挽留,那簇亮光会彻底熄灭,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永恒的寒冬,和再也无法修补的裂痕。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是对着电话那边说:“好的,我会转告她。谢谢您给她这个机会。”
余尹出国的手续办得异常顺利。他亲自送她到机场。候机大厅广播响起时,她只带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转过身,对他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保姆怀里的、睡得正熟的池慕尹。
“照顾好他。”她说。
“你……”池聿喉结滚动,“什么时候回来?”
余尹顿了顿:“会回来的。”
她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池聿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被永远地带走了。
余尹信守“会回来”的承诺。每年春节,她会回来住几天。
五天,是她停留的极限。从除夕到初四,精确得像设定好的程序。她会给孩子带昂贵的礼物,回答他关于国外见闻的问题,语气温和,无可挑剔。但她从不主动抱他,当小小的池慕尹扑进她怀里,她的身体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然后才轻轻拍抚他的背。
池聿像个贪婪的信徒,收集着她在家里的每一丝痕迹。空气里残留的、极其淡的香水味。他会在深夜,走进她短暂停留过的客房,躺在冰冷的床单上,整夜无眠。
池慕尹一天天长大,聪明,敏感,有着酷似余尹的眉眼,和属于孩童最直接的伤痛。
三岁那年春节,余尹离开的早晨,天空飘着细雪。司机等在门外,她蹲下身,整理了一下池慕尹的围巾。孩子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敢哭出声。
“妈妈,”他小声问,每个字都带着颤音,“你可不可以喜欢慕尹一点?”
正要起身的余尹,动作猛地顿住。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几秒钟后,她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掰开了孩子的小手,转身走进了雪里。
池聿站在玄关的阴影中,浑身冰冷。孩子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他用七年暗恋、三年婚姻、无数个自欺欺人的日夜辛苦筑起的屏障。
她从未爱过他,自然,也未曾爱过流着他一半血液的孩子。
池慕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爸爸……妈妈是不是讨厌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池聿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他想说“不是你的错”,想说“妈妈只是太忙”,想说“她下次回来会多陪陪你”……可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血沫,咽下去,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窗外,载着余尹的车子早已消失在风雪尽头。屋内,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变成压抑的抽噎。
池聿抱着儿子,目光望向余尹离开的方向。庭院里,雪地上那行清晰的脚印,正被不断飘落的新雪,一点点覆盖,抹去。
就像她在他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和他那漫长而无望的爱一样,最终,都将归于一片荒芜的纯白。
他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原来,这场持续了整整十三年的豪夺,他夺来了婚姻,夺来了孩子,夺来了她法律上的身份,却自始至终,连她一个真心的笑容,都不曾真正拥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