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四刻,残荷池的雾更浓了。
江澄将曦音轻轻放在阵心莲花纹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片雪。她的身子冷得吓人,呼吸浅得几乎摸不到。他脱下内衫,露出胸膛,怒海剑横在膝前,剑锋映着幽蓝烛火,寒光浮动。
墨无咎站在阵外,左臂阴铁发出低沉嗡鸣。他咬破指尖,一滴黑血滴入阵角,傀丝瞬间绷直,缠上梁柱,勾连成网。鬼瞳微闪,映出两人命脉虚影——曦音的灵脉如枯河逆流,血线倒灌;江澄的心脉则开始缓慢渗血,尚未刺入,已先一步衰弱。
“开始了。”墨无咎低声说,“她若断气,你也别停。”
江澄没应声。他闭眼,剑尖抵住心口,缓缓压进。
第一滴血落下的瞬间,阵图活了。
墨汁如蛇游走,迅速染遍地面,勾勒出扭曲图腾。曦音额间归墟之钥猛地一烫,发出一声极细的嗡鸣,像是被唤醒的魂魄在哭。
江澄咬牙,剑刃再进半寸。鲜血顺着剑脊滑落,一滴、两滴,落在曦音眉心。
她猛地抽搐起来。
不是挣扎,是身体在自行崩裂。灵脉逆流如刀,割开经络,撕扯神识。她没睁眼,却张了张嘴,仿佛在无声尖叫。冷汗浸透衣衫,指尖蜷缩,指甲掐进掌心。
江澄睁眼,瞳孔骤缩。
她的痛,直接撞进他心里。
寒风割脸,骨裂声清晰可闻,万剑穿心的剧痛从四肢百骸炸开。他喉头一甜,一口血涌上来,硬生生咽了回去。额头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阵图上,混进血里。
他还记得那一幕。
前世云梦大殿,百家围剿,他断剑拄地,满身是伤。曦音冲过来,扑向金光瑶的剑锋,白衣染血。她回头望他,眼里没有恨,只有一句:“这一世……别再信他们。”
那句话,他听了十年,痛了十年。
现在,她又要死一次。
不。
绝不。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怒海剑再进一寸。血如泉涌,顺着剑身流淌,滴入阵心。
阵图轰然亮起,墨痕翻滚,竟浮现出幻象——曦音坠崖,长发散开,身影渐远。她回头,嘴唇动了动,无声说出两个字:阿澄。
江澄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
“我带你回来了。”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如磨砂,“这一世,轮不到你先走。”
血继续滴落。
曦音的身体渐渐平静,但归墟之钥却越来越烫。突然,她胸口一震,一道灰影自她体内暴起,如烟似雾,直扑她识海!
墨无咎厉喝:“小心!召灵引残片要夺舍!”
江澄眼神一冷,剑气轰然斩出,封锁曦音全身经脉。他抬手,以心头血为引,在空中划出封印符咒。血光凝成一道红链,缠上那道灰影。
灰影扭曲,发出嘶哑低语:“澄兄……我只是……想帮她……”
是魏无羡的声音。
江澄冷笑:“你的‘帮’,害她死了两次。”
他手中怒海剑一转,剑尖直指灰影:“她是我的劫,轮不到你染指。”
血符落下,红链收紧。灰影剧烈挣扎,发出凄厉嘶吼,最终崩解成点点残光,消散于阵中。
最后一缕残音飘荡:“澄兄……我也是……为你好……”
江澄没再看它。他低头,见曦音睫毛轻颤,唇色竟有了一丝微红。
血玉符自他胸口飞出,与归墟之钥共鸣。两者相触刹那,金光一闪,一道古老符文自她额间蔓延至颈侧,如藤蔓生长,烙印肌肤。
灵脉归正,呼吸渐稳。
江澄松了口气,手臂一软,怒海剑差点脱手。他撑住地面,冷汗混着血水滴落,整个人摇摇欲坠。
墨无咎走上前,阴铁臂扶住他肩膀:“成了。她活了。”
江澄没应,只低头看着曦音。
她还没醒,但脸色不再青白,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脸颊,温的。
他闭了闭眼,终于敢喘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
阵图突然爆发出冲天血光,直贯夜穹!
残荷池水沸腾翻滚,黑红池面如煮开般冒泡,枯荷一根根燃起幽火,火光映得小筑内外通明。七盏残烛齐齐熄灭,又瞬间复燃,火焰由蓝转赤。
墨无咎猛地回头,鬼瞳锁定窗外:“有人来了!”
江澄强撑起身,怒海剑横在身前。他脸色惨白,唇无血色,每动一下都像在抽筋。可他还是挡在曦音前面,背对着她,面朝门口。
“谁?”
墨无咎阴铁臂发出金属哀鸣,傀丝迅速收拢,九幽守魂网收缩至小筑四周。他低声道:“不止一个。气息很杂,但领头的那个……很强。”
远处山道,数道灯火破雾而来。
灯笼上“金”字刺目,火光摇曳,映出一行人影。为首之人白衣如雪,身形挺拔,眉间银饰微闪,手中一杆青铜引器,顶端金光流转,直指小筑。
是蓝湛。
他一步步走近,天机引在他手中剧烈震颤,几乎要脱手而出。他抬眸,目光穿透雾气,落在江澄身上。
江澄没动。
他站着,像一座礁石,任风浪拍打,也不退半步。
蓝湛停在门外,没进来。他看着阵中昏迷的曦音,又看向江澄胸前的血洞,眼神微动。
“你剜心取血,逆天改命。”他开口,声音如冰泉击石,“她活了,你快死了。”
江澄冷笑:“关你什么事?”
蓝湛沉默片刻,抬手,天机引指向曦音:“她体内的归墟之钥已与血玉符融合,命格逆转,天机紊乱。金麟台已察觉,半个时辰内,百家修士将至。”
江澄眼神一冷:“那就让他们来。”
“你护不住她。”蓝湛说,“你现在连站都快站不稳。”
“我不需要你提醒。”江澄咬牙,怒海剑横在胸前,“她醒了,我就活着。她若再死一次,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会让任何人再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蓝湛看着他,忽然问:“你真觉得,这是救她?”
江澄一怔。
“你剜心,她痛。你流血,她知。她若醒来,看见你这样,会比死还难受。”蓝湛声音低了些,“你是在救她,还是在满足自己的执念?”
江澄猛地抬头,眼中杀意暴涨。
“你懂什么?”他声音极低,“你没看过她死在你怀里,没听过她最后一句‘别信他们’。你不知道,她每一次呼吸,都是我在跟阎王抢人!”
他喘了口气,嘴角溢出血丝:“你说我执念?对。我就是执她一人。她若死,我便疯。她若活,我便跪着爬,也要把她带回家。”
蓝湛没再说话。
他收回天机引,转身欲走。
“等等。”江澄忽然开口。
蓝湛停下。
“魏无羡的残片……是你放进去的?”江澄盯着他,“你想用他唤醒她?还是想用他控制她?”
蓝湛背对着他,声音平静:“我不是金光瑶。”
“那你是什么?”江澄冷笑,“金光瑶的棋子?还是另一个想拿她当钥匙的人?”
蓝湛没回头:“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再死一次。”
说完,他抬步离开,身影渐渐隐入雾中。
墨无咎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低声问:“信他?”
江澄摇头:“不信。但他没动手,就说明他还没被金光瑶完全控制。”
“那现在怎么办?”墨无咎皱眉,“百家修士要来,我们只有两个人,你还剩半条命。”
江澄低头,看着阵中曦音。
她安静地躺着,额间归墟之钥幽光流转,像是沉睡的星。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温的。
“等她醒。”他说,“她一醒,我们就走。”
“走哪?”
“北溟。”江澄闭眼,“金光瑶以为天机鼎毁了,归墟之钥就失效了。但他不知道,真正的归墟门,在北溟海底。”
墨无咎一震:“你要开归墟?”
“不开。”江澄睁开眼,目光如刀,“我要关它。彻底封死,不让任何人再拿它做文章。”
“可封归墟,需要献祭。”墨无咎沉声,“而且是……双生灵引同死同生。”
江澄看了他一眼:“所以,等她醒,我会告诉她一切。让她自己选。”
“你不怕她选不走?”
“怕。”江澄声音低了下来,“但我更怕她又一个人扛下所有。”
他低头,吻了吻曦音的手背。
“她若不愿,我便一人去死。她若愿同行,我便与她同葬深海。”
墨无咎没再说话。
小筑内,血光渐弱,阵图缓缓暗淡。曦音呼吸平稳,像是终于从深渊爬了回来。
江澄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他太累了,心口的伤口还在流血,意识开始模糊。
可他仍握着她的手,没松。
墨无咎蹲下身,用阴铁臂按住他心口,黑血渗出,化作一层薄膜封住伤口。他低声道:“别死在这儿。后面还有硬仗。”
江澄笑了笑,笑得虚弱:“死不了。我答应过她,要带她看东海的日出。”
“你们什么时候说的?”墨无咎问。
“前世。”江澄闭眼,“她死前,说想看看海。”
“这辈子呢?”
“还没说。”他声音越来越轻,“等她醒……我再告诉她。”
墨无咎看着他,鬼瞳微闪。他知道,江澄撑不了多久了。心头血失了大半,命脉已断三寸,若无外力续命,撑不过明日天明。
可他不能救。
这是逆命之术,天道不容。多一分外力,反噬越重。
只能靠她自己醒来,唤醒血玉符,反哺江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丑时初,残荷池的雾开始散了。
曦音的眼睫,忽然动了一下。
极轻微的一颤,像蝴蝶扑翅。
江澄猛地睁眼。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看了很久,才看清眼前的人。
“阿澄……”她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江澄喉咙一紧,没说话,只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心口的血洞,眼泪无声滑落。
“为何……总让我欠你……”她哽咽,“我不想……再欠你了……”
江澄低头,吻她额头,声音沙哑却坚定:
“因为你是我活着的意义。”
话音落,她额间归墟之钥金光一闪,血玉符随之共鸣。一道暖流自她体内涌出,顺着相握的手,流入江澄心脉。
他浑身一震,冷汗淋漓,却笑了。
曦音看着他,轻轻抬起手,抚上他脸颊。
“这次……换我带你回家。”
门外,雾未尽散。
墨无咎站在门边,鬼瞳望向远方。
山道尽头,火光越来越多。
他低声说:“有人来了。”
\[未完待续\]曦音的手指动了,不是抽搐,是回应。
她掌心贴上江澄的脸,温度一点点渗进他冰凉的皮肤。他的呼吸太浅,胸口几乎不动,全靠那柄怒海剑撑着才没倒下。血顺着剑脊流到地面,早已浸透阵图,混着墨痕凝成暗痂。
“放开剑。”她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
江澄没动,眼底血丝密布,像是把命吊在一口气上。
她用力,指尖发颤,“我醒了……你该停了。”
他低头看她,忽然笑了,笑得喉咙发紧:“你说过想看海。”
她一怔。
“前世你死前说的。”他嗓音磨破一般,“我说等战事结束,带你去东海。可我没做到。”
她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这辈子,我先还你。”他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块褪色的布条,边角绣着半朵残莲——是云梦旧时衣角。他把它塞进她手里,“等你能走,我就背你出山。不靠传送阵,不走官道,一步一步,走到海边。”
她眼眶骤热。
门外,雾气翻涌,火光已近百步。
墨无咎单膝跪地,阴铁臂嵌入地板,傀丝如根须扎进地脉。他额头青筋暴起,鬼瞳由绿转赤:“蓝湛身后三人……踩空而行,脚底不沾土——是金麟台‘踏虚卫’。再往后,还有符纸飘在空中,是天机阁的‘巡夜使’。”
江澄缓缓拔出怒海剑,心口血泉喷涌,被他一掌压住。
他站了起来。
单膝跪地换为直立,脊背挺直如断刃重锻。
“能撑多久?”他问。
“一刻钟。”墨无咎冷笑,“他们破不了九幽网,但蓝湛手里的天机引……能扰阵心。”
“那就别让他们靠近。”江澄拖剑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曦音猛地抓住他衣角:“你要做什么?”
他停下,没有回头。
“我答应过带你回家。”他说,“但现在,得先把门关上。”
话落,他抬手,将心头最后一股血喷在怒海剑上。
剑鸣骤起,不是金属之声,是千万亡魂齐哭。整座小筑震颤,梁柱裂开细纹,墙皮簌簌落下。阵图反噬,七盏残烛同时炸燃,火焰由赤转黑。
墨无咎低吼:“你疯了?!这是透支命格强行催剑!”
“我不需要命。”江澄握紧剑柄,推开门,“我只需要这把剑,还能斩一次。”
夜风灌入,吹得曦音发丝飞扬。
她看见他站在残荷池畔,背影单薄如纸,却挡住了整片山道。
灯笼上的“金”字越来越近。
蓝湛停步,天机引横于胸前,银饰微闪。他身后四人呈扇形压上,踏虚卫足尖离地三寸,手中短刃泛着尸青色;巡夜使指尖夹符,低声念咒,空中浮现出锁链虚影。
江澄举起怒海剑。
剑尖滴血,落在池面。
“轰——”
黑红池水炸开,一道血浪冲天而起,在半空凝成刀形,横斩而出!
踏虚卫双刃交叉格挡,却被一刀劈开,整个人倒飞出去,撞断两根枯荷才停下。巡夜使抛出三张镇魂符,刚飞至半途,就被血浪卷碎,化作灰烬。
蓝湛瞳孔一缩。
他终于看清——那不是灵力外放,是用命换的势。每一滴血落下,都让怒海剑多一分癫狂,也让江澄少一分生机。
“住手!”他开口,声音比寒潭还冷,“你撑不过三招!”
江澄不答。
他拖剑前行,一步一血印。
第二剑,自上劈下。
剑未至,风先割脸。地面裂开寸许深缝,直逼蓝湛脚下。后者疾退七尺,天机引急转,画出一道光盾。血刃撞上光盾,爆响如雷,气浪掀翻四周枯荷,连小筑窗棂都被震碎。
蓝湛手臂发麻,虎口崩裂。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澄——这个人明明已经站不稳,却硬生生打出毁天灭地的一击。
第三剑,还未起。
江澄单膝跪地,手拄剑身,大口喘息。血从嘴角、鼻腔、耳道不断渗出,整个人像一只漏尽的容器。
但他还在往前爬。
手指抠进泥土,一寸一寸,逼近蓝湛。
“你……不是来救人的。”他抬头,眼神如狼,“你是来抢钥匙的。”
蓝湛沉默。
身后巡夜使低声道:“大人,目标已濒死,可收网。”
蓝湛没动。
江澄咧嘴一笑,满口血沫:“来啊。杀了我,拿走她的心。看看能不能打开归墟门。”
他咳出一口黑血,抬手抹去嘴角,“可你记住——她若再死一次,我会从地狱爬回来,亲手剜了你的心。”
风停了。
残荷不再摇曳。
远处山道尽头,忽然传来一声钟响。
不是金麟台的晨钟,也不是天机阁的警锣。
是北溟方向,海底深处传来的闷响,如同巨兽翻身。
墨无咎猛然抬头,鬼瞳剧烈收缩:“封门阵……自己启动了?”
曦音猛地坐起,归墟之钥在额间灼烫发亮,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江澄也感觉到了。
他趴在地上,手指颤抖,却仍指向北方:“……它在等我们。”
蓝湛终于动了。
他收起天机引,挥手:“退。”
巡夜使皱眉:“大人?此人已无力再战,此刻不擒,更待何时?”
“我不是来抓她的。”蓝湛看着江澄,“我是来告诉你们——金光瑶已在北溟祭坛布阵,三日内,将引百家精血,强行开启归墟门。”
江澄冷笑:“那你现在走,是怕我们抢你功劳?”
蓝湛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掷于地上:“这是我截获的密令。你们若不信,尽管去送死。”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迅速隐入浓雾。
踏虚卫与巡夜使紧随其后,片刻间,山道重归寂静。
墨无咎快步上前,捡起玉简,神识一扫,脸色骤变:“他说的是真的。金光瑶以百家修士为祭,要在北溟海底重铸天机鼎。”
曦音扶着门框走出,脚步虚浮。
她看向江澄,声音轻却坚定:“我们得走。”
江澄趴在地上,喘得像条离水的鱼。
他抬头看她,忽然问:“你还记得东海的日出吗?”
她摇头。
“那更好。”他咧嘴一笑,伸手,“这一世,我带你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