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出最后一阶的瞬间,江澄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是来自脚下,而是从颅骨深处炸开的闷响。像有人把铁凿塞进他耳道,狠狠一锤,敲进了天灵盖。
百具阴傀同时抬手。
玉佩在他们掌心嗡鸣,泛起血光。那一枚枚完整的“魏”字玉佩,竟与他幼年亲手刻下、赠予魏无羡的那一块,分毫不差。红瞳亮起,如坟场鬼火,齐刷刷锁定了他。
无声。
却比千军万马奔袭更可怕。
一股巨力从四面八方碾来,不是压向身体,而是直接撕扯神识。怒海剑在鞘中剧烈震颤,发出短促悲鸣,可剑柄已被无形之手死死按住——他的意识被钉在了原地。
第一道幻象撕开。
温狗的刀砍进父亲江枫眠胸口时,血喷了他满脸。滚烫,腥甜。母亲虞紫鸢扑上去挡在前头,喉咙被割开,却还死死盯着他,嘴唇一张一合。
“澄儿……活下去……别信……伪善之人……”
声音没有出口,是直接在他脑中响起的遗言。
第二道幻象碾来。
曦音站在悬崖边,风掀起她的白衣。她回头望他,眼神静得像月下寒潭。嘴唇动了。
三个字,无声。
不要去。
他想喊,想冲过去拉住她,可双脚像生了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纵身跃下,身影消失在云雾里。
第三道幻象撞入。
魏无羡跪在泥地里,银丝从眼眶穿出,连向头顶傀儡阵盘。他抬起脸,满脸是泪,脸上那道缝线狰狞如蜈蚣。嘴角咧开,竟笑了。
“你不是要救我?”声音沙哑破碎,“那便看着我为你而死!”
江澄双膝一软,整个人砸在冰面上。
额头撞上冻土,裂开一道口子,血混着冷汗流进眼睛。他咬破舌尖,想靠痛感清醒,却发现连痛觉都被幻象吞噬——伤口不疼,血不热,连呼吸都像是别人在替他完成。
墨无咎怒吼:“闭眼!守住本心!”
人影冲来,却被一层无形力场狠狠弹开,重重摔在冰壁上。他咳出一口黑血,半边身子抽搐,左眼鬼瞳却亮得吓人,幽光扫过阴傀群,像是在读取什么。
“操!”他骂了一声,猛地咬破手指,在阴铁臂上画下一串扭曲符文。
咒语低沉,如野兽嘶吼。
整条铁臂骤然燃起幽蓝火焰,火舌顺着地面密布的傀儡丝逆流而上。丝线“滋滋”作响,冒出黑烟。
数十具阴傀头部猛地炸开,红瞳熄灭,手中玉佩“咔”地碎成粉末。
链接断了。
江澄神识一松,猛地吸进一口气,肺叶像被刀片刮过。
他撑着剑鞘跪起,喘得厉害,视线模糊。
墨无咎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发黑,阴铁臂上的火已熄,表面焦裂,渗出暗红油液,混着一丝金气——那是曦音血玉的气息,正缓缓渗入冰层。
“我只能断一时……”他声音嘶哑,眼里全是血丝,“你要自己挣脱!否则你我皆成归墟养料!”
江澄没应。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残存的阴傀。
它们依旧静立,红瞳未灭,玉佩未碎,像一座座等待苏醒的墓碑。
他忽然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
然后,他闭上了眼。
不再抵抗。
反而主动放开了识海防线。
“你们要我看?”他在心里说,“好。我便看个彻底。”
“若逃避才是堕落,那这一次——我不逃。”
阴傀群感应到神识敞开,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瞬间发动总攻。
千重幻象叠加轰击:
江氏宗祠焚毁,火浪冲天,亲卫尸体堆成山,血浸透青砖。
曦音倒在祭坛中央,胸口插着匕首,手中紧握那块残玉佩,唇角不断溢血,眼睛望着他,始终未闭。
魏无羡化为枯骨,跪在尸堆里,手中仍紧紧攥着那枚江澄幼年所赠的玉佩,指骨泛白,不肯松开。
江澄就站在这片幻海中央。
风雪呼啸,火焰灼面,尸臭弥漫鼻腔。
他不动。
一滴血从额角滑下,流过眉骨,滴在唇边。他尝到了自己的血。
然后,他迈步了。
一步,踏入父母死亡的幻象。
少年时的自己跪在尸首旁,浑身是血,哭得撕心裂肺。那双眼睛,满是无助与恐惧。
江澄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那少年对视。
“爹,娘。”他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话,“孩儿未辱使命。”
“江左威仪,重振于世。”
少年抬头看他,眼神由惊恐转为怔然,再缓缓化为释然。
幻象颤动,如水面涟漪。
随即,消散。
一缕清气从虚空中浮现,轻轻落入江澄识海。不是力量,而是一种“确认”——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跪在尸首旁哭的孩子了。
他起身,走向第二重幻象。
曦音坠崖。
风如刀割,她白衣翻飞,发丝狂舞。她回头望他,嘴唇动了。
不要去。
江澄一步步走近,伸手,似要挽留。
“曦音。”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风,“这一世,换我来牵你。”
风停了。
崖边的云雾凝滞。
曦音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望着他,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笑,也不是哭。
是安心。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他掌心。
然后,身影化作点点微光,融入他胸口,与那块残玉佩共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江澄闭了闭眼。
再睁时,眸底最后一丝动摇,尽数褪去。
他走向最后一重幻象。
泥地。
魏无羡跪在血泊中,银丝穿眼,满脸是血,脸上那道缝线贯穿眉心,像被粗暴缝合的伤口。他抬头,看见江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你来了?”声音沙哑,“又要救我?还是来杀我?”
江澄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对视。
距离很近。近到能看见他眼中银丝的纹路,能闻到傀儡丝腐朽的铁锈味。
“你已经受够苦了。”江澄低声说,“安息吧。”
“这一世恩怨,我来断。”
魏无羡脸上的笑僵住了。
眼中的银丝一根根断裂,从眼眶滑落,如活蛇抽搐。
他脸上的缝线缓缓崩开,血涌出,却不再狰狞。
最后,他闭上了眼。
身体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手中玉佩落地,完好无损。
江澄伸手,将它拾起。
掌心合拢,裂纹中渗出微光,与胸口残玉呼应,嗡鸣一声。
就在这一刻——
识海清明如洗。
千重幻象因“回应”而失去侵蚀之力,反被其意志同化。
精神反噬爆发。
所有阴傀头颅剧震,红瞳接连炸裂,如星陨般熄灭。玉佩纷纷碎裂,傀儡丝寸断,尸体如麦秆般倒下。
最后仅存的一具,立于归墟门前。
面容七分似魏无羡,手持完整玉佩,胸膛起伏,像还有呼吸。
江澄缓步上前。
脚步很稳。
他抬起脚,狠狠踩下。
“咔——!”
胸膛碎裂,肋骨断裂,傀儡仰面倒下,手中玉佩滚落。
江澄俯身,将它拾起,与另一块并置掌心。
两块玉,一块残,一块全。
裂纹相对,竟缓缓弥合,发出微弱共鸣。
归墟门剧烈震动。
门缝裂开一线,黑雾涌出,带着浓烈的血腥与铁锈味。
雾中传来声音。
是曦音。
凄厉,扭曲,带着哭腔:“阿澄,别进来……求你……快走……”
江澄冷笑。
怒海剑终于出鞘。
剑锋直指门缝,寒光如潮。
他一字一顿:“你说什么,我都信。”
“但这一次——我偏要进来。”
剑光如怒海奔涌,轰然斩入门隙。
“轰——!”
冰穹震裂,万载寒冰簌簌剥落,如雪崩倾泻。
归墟门被劈开三尺,黑雾翻滚而出,内里景象缓缓显现。
一具傀儡悬于门后,白衣长发,面容如生,与曦音一模一样。
唯独额心,镶嵌一枚血色晶石,正缓缓脉动,如活物心脏。
归墟之钥。
它缓缓睁眼。
瞳孔无神,如机械苏醒,直勾勾望向江澄。
“主人……他们来了……”声音从它喉间挤出,沙哑,机械,却带着诡异的熟悉感。
江澄站在门前,剑尖垂地,寒霜凝结。
他盯着那具傀儡,眼神由痛转怒,由怒转杀。
墨无咎挣扎起身,捂着焦黑的左臂,踉跄走近。他抬头看着门内,声音颤抖:“她已成鼎灵……金光瑶,要炼的是‘天机鼎’。”
“天机鼎?”
“以活人灵脉为引,血肉为基,魂魄为薪,炼一尊可窥天命、篡因果的邪器。”墨无咎喘息着,“曦音有‘玄心洞识’,是万年不遇的鼎胚。金光瑶要拿她炼鼎,掌控命运之流,永镇仙门之巅。”
江澄没说话。
他一步踏入门内。
剑横举,剑气纵横,冰壁寸寸龟裂,寒气如刀割面。
他盯着黑雾深处,杀意如怒潮席卷。
“那就连人带鼎,一并斩了。”
黑雾翻滚,深处轮廓若隐若现。
一座巨鼎悬浮于虚空,通体漆黑,表面刻满《九幽引灵图》残纹,鼎口吞吐黑雾,隐约可见无数亡魂在其中哀嚎。
被锁于鼎心的曦音本体意识,在意识海最深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溺水之人,终于触到了一根浮木。
一道微弱灵波悄然逸出,穿透黑雾,掠过江澄掌心玉佩——一闪即逝。
玉佩裂纹中,光芒微闪,似有回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