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吞没他们那一刻,声音先来了。
不是从耳朵钻进来的,是直接在脑仁里炸开。一下,又一下。像有人拿着铁锥,一下下凿着天灵盖。钟声低沉,频率不快,却和心跳咬得死紧,每响一次,心就狠狠抽一管血。江澄脚下一滑,靴底踩碎一截枯骨,发出“咔”的轻响,可那声音立刻被钟声碾成渣。
他抬手按住太阳穴,额角青筋跳得发疼。胸口那块残玉佩贴着皮肉,滚烫,像烧红的铜钱烙在心口。玉面裂纹蔓延,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在缓缓蠕动,仿佛有东西在里面挣扎,要破壳而出。
墨无咎猛地侧身,一口血喷在阴铁臂上。血珠顺着手肘滑落,在金属表面“滋”地冒起一缕白烟。他左眼鬼瞳骤然亮起,幽光如灯,扫过浓雾。
雾动了。
影子浮了出来。
火墙。冲天的烈焰卷着黑烟,烧塌了江氏宗祠的飞檐。亲卫队长背着他冲出火海,后背插满羽箭,血顺着铠甲往下淌,滴在台阶上,一阶一滩红。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开合,没声音,但江澄知道他说的是——“活下去”。
雾一转,画面变了。
曦音站在悬崖边,白衣猎猎。金光瑶站在她身后,笑得温和。她回头望江澄,眼神很静,像月照深潭。然后纵身一跃。风掀起她的发丝,那一瞬,她嘴角似乎动了动,无声说了句什么。
江澄没看清。
可他知道那三个字。
不要去。
雾再晃,魏无羡跪在泥地里,头颅低垂。银丝从他眼眶穿出,连向头顶的傀儡阵盘。他抬起脸,满脸是泪,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哭声:“阿澄……杀了我……求你……”
江澄牙关咬得咯咯响。
他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
骸骨在脚下断裂,每一声都像在念他的名字。
“江……澄……”
“你……迟了……”
“她……死……了……”
低语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亲卫临死前的喘息,有母亲虞紫鸢断气前那一声“澄儿”,还有魏无羡小时候在莲花坞追着他跑,笑着喊“江宗主”的声音。
全混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识。
怒海剑出鞘半尺。剑鸣短促,如裂帛。剑气横扫,斩开前方浓雾。
雾散了一瞬。
里面映出的,是他自己。
前世最后一战。
曦音扑过来挡在他身前。长剑穿胸而过,血喷在他脸上,温热。她仰头看他,眼里含泪,嘴唇颤抖,无声地说:“别去……求你……别去……”
江澄猛地闭眼。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进衣领。
“那是你心里的声音。”一只手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是墨无咎。他站在侧后方,鬼瞳盯着他,像看一个将死之人。“别让它牵着走。”
江澄甩开他,喘得厉害。
“我只是……”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不能让她再死一次。”
“那你现在走的,是救她的路?”墨无咎冷笑,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还是重复悲剧的轮回?你每踏一步,都在往坑里跳。你以为你在救谁?你只是不敢面对——你早就孤家寡人了。”
江澄没回头。
他继续走。
阶梯螺旋向下,越走越陡。两侧冰壁不再是纯白,而是泛着暗红,像冻住的血浆。冰层里嵌着尸体,全是江氏亲卫,经脉穿满傀儡丝,面容扭曲,死不瞑目。
钟声第七响。
胸口玉佩突然一震,竟自行离体,浮在江澄眉心前三寸,微微旋转。
玉面裂纹中,渗出一丝微光。
光影投在雾中,显出一间密室——金麟台地下,血玉阵盘中央,曦音被锁在阵眼。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唇角不断渗血。金光瑶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一根银针,正缓缓刺入她太阳穴。
曦音忽然抬头。
目光穿透虚空,直直望向江澄。
她嘴唇动了,声音极轻,却清晰无比:
“阿澄……别信幻象……真正的他……不在这里……”
江澄瞳孔骤缩。
下一瞬,金光瑶抬手一挥,光影炸裂。
“金光瑶!”江澄怒吼,转身就要往上冲。
墨无咎一把将他按在冰壁上,阴铁臂抵住他咽喉,力道重得让他呼吸一滞。
“醒醒!”墨无咎眼睛赤红,“那是血玉共鸣!他用曦音的痛,钓你的神识!你想让她真死第二次吗?!”
江澄挣扎,怒意如潮。
“放开我!”
“你去就是送死!”墨无咎低吼,“你以为你看见的是真相?那是他想让你看见的梦!他要你疯,要你乱,要你亲手毁掉最后一点清醒!”
江澄停住。
他喘着,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怒火未熄,却多了几分挣扎。
墨无咎松开手,退后一步。
“你若死了,她才真没了。”
江澄没应。
他低头看那块残玉佩。它已落回掌心,不再发光,却仍在发烫,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脏。
钟声第八响。
频率变了。
不再是低沉震荡,而是尖锐刺耳,像指甲刮过黑板,直插神识深处。江澄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再睁眼时,他已不在阶梯。
他站在金麟台祭坛。
脚下是血阵,符文流转。曦音躺在阵心,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不断往外涌。她睁着眼,望着他,嘴角带血,轻轻笑了下。
“你还是来了……”
头一歪,没了气息。
江澄浑身发冷。
他猛地抬头。
魏无羡跪在曦音尸体旁,手里还握着那把匕首。他缓缓抬头,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道贯穿眉心的缝线,像被粗暴缝合的伤口。他看着江澄,声音平得吓人:
“她说你不该来。”
江澄脑子“轰”地炸了。
怒海剑出鞘到底。
剑光如怒潮奔涌,撕裂空气,直劈而下!
“魏无羡——!!!”
剑落。
“铛——!”
火星四溅。
剑刃卡在金属臂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江澄僵在原地。
他砍中的,是墨无咎的阴铁臂。
墨无咎后退两步,手臂剧烈颤抖,金属缝隙中渗出暗红油液,混着一丝淡金色血气,滴落在地,瞬间被冰层吸收。
他捂着手臂,抬头看江澄,眼神震怒,又带着一丝悲凉。
“你看见什么了?”他声音压得极低。
江澄没说话。
他看着自己剑尖。那里没有血,只有墨无咎臂中流出的油液,在昏光下泛着诡异光泽。那丝金气,他认得——是曦音血玉的气息。
“你看见‘魏无羡’杀曦音?”墨无咎忽然笑了,笑得凄厉,“可笑!那是金光瑶给你看的梦!他要你亲手斩断最后一点清醒!”
他抬手指向阶梯深处。
“看清楚!那些不是幻影——是阴傀!金光瑶用你对魏无羡的执念,用曦音的血玉气息,炼出了能吞噬神识的傀儡群!它们靠你的恨、你的痛、你的悔活着!你每动一次情绪,它们就强一分!”
江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雾中,轮廓浮现。
一具,两具,十具……
无数傀儡静立阶梯两侧,低着头,手握玉佩。那玉佩,是完整的江氏家传玉,刻着“魏”字,与他幼年送出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它们不动,不语,像一排排等死的尸。
江澄喉咙发紧。
“……你说谎。”
“我没说谎。”墨无咎一步步逼近,鬼瞳死死盯着他,“是你不敢信!你来不是为救兄弟,是为填自己心里的窟窿!你怕若不救他,你就真是孤家寡人了!你怕这一世,连最后一个念想都没了!”
江澄呼吸一滞。
“闭嘴。”
“你恨他滥施仁心,害死父母,害死曦音。”墨无咎声音更冷,“可你更恨自己——恨你明明早看出他不对,却因少年情谊,一次次放任。你现在拼命要救他,不是为他,是为你自己!你要证明你还能救点什么,还能当那个说一不二的江宗主!”
江澄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住口!”
“你救不了他。”墨无咎盯着他,“魏无羡早就死了。你心里也清楚。你现在拼死要找的,不过是你记忆里的影子。一个能让你觉得自己还不算彻底失败的借口。”
江澄猛地抬头,眼里几乎要喷出火。
“你懂什么!”
“我懂你。”墨无咎声音忽然低了,“我也曾为一个死人疯魔十年。直到北溟的风吹散我最后一丝妄想——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下来的,只能往前走。”
江澄没动。
他看着墨无咎手臂滴落的油液,那丝金气在冰面缓缓扩散,像血渗进雪地。
钟声第九响。
骤然拔高,尖锐如刀,划破所有寂静。
随即——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连风都停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静默中,阶梯尽头,传来一声轻响。
“咔。”
一具傀儡,缓缓抬头。
它面容与魏无羡七分相似,可皮肤是灰白的,毫无血色。眼眶深陷,瞳孔是两粒暗红宝石。它手里握着完整的江氏玉佩,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滴落暗红液体,正是曦音血玉的颜色。
它嘴角缓缓裂开,露出一排金属齿列,像是被人硬生生嵌进去的。
声音从它喉间挤出,沙哑,机械,却带着诡异的熟悉感:
“主人……他们来了……”
话音落下。
雾中,所有傀儡同时抬头。
齐刷刷,转向江澄。
无数双红瞳亮起,像坟地里的鬼火。
齐声低语,如潮水拍岸:
“主人……他们来了……”
声浪一波接一波,撞在冰壁上,又反弹回来,层层叠叠,几乎要掀翻神识。
江澄站在原地,脸色由惨白转铁青,手指一寸寸收紧,几乎要把剑柄捏断。
他看着那一双双红瞳,看着那一张张相似的脸,看着那一滴滴滴落的血玉之色。
他忽然明白了。
玉佩为何共鸣。
魏无羡为何“睁眼”。
他们不是傀儡。
他们是“容器”。
金光瑶用他的执念,用曦音的血,用魏无羡的名,炼出了一支专噬他神识的阴傀军。而那句“主人,他们来了”——不是迎接,是宣告。
他在等他。
等他踏入归墟,等他心神动摇,等他亲手打开最后的门。
江澄缓缓闭眼。
再睁开时,眼里怒火已熄,只剩一片死寂的决绝。
他抬手,将怒海剑缓缓归鞘。
剑柄轻叩腰间,发出一声沉响。
墨无咎站起身,阴铁臂仍在滴油,他看也没看,只盯着江澄,声音沙哑:
“现在,你信我了吗?”
江澄没答。
远处,第一具傀儡迈步向前,踏上骸骨阶梯,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第二具,第三具……
脚步声渐渐密集,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
江澄抬脚,迎上前去。
一步,两步。
剑未出鞘,杀意已如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