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刚过,残荷池水突然静止。
不是风停了,是空气被某种无形之力抽干了。水面如镜,倒映着破碎的月光和九具阴傀残影围成的环形阵列。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泛着幽蓝微光,像九盏将熄未熄的灯,随着远处钟声的余韵微微震颤。
江澄站在池畔,肩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能感觉到——有什么来了。
不只是危险。
是冲着他命根子来的杀机。
曦音的手还贴在他掌心,温热未散。血玉符已燃起猩红光纹,两人名字交叠成环,烙在符面中央,像一道誓约,也像一道封印。她没退,就站在他身侧半步远,呼吸很轻,却稳。
“来了。”她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边炸开一道紫电。
不是劈向大地,而是直插云层深处,像有人用刀划破了夜幕。紧接着,乌云翻涌,雷声未至,先有一股腥风扑面而来——那是百道怨魂被炼化时才会散发的气息,混着铁锈与腐土的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髓。
江澄瞳孔一缩。
怒海剑在他背后剧烈震颤,剑柄上的裂痕隐隐发烫。
他知道这是什么。
断魂钉。
以生辰八字为引,以千名枉死者精魄为材,炼七日七夜,祭三十六道锁命咒,专破家主本源。一旦入体,七日内灵脉枯竭,魂飞魄散,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会被抹去。
而此刻,那东西正从金麟台方向疾驰而来。
尖啸声撕裂长空,如同百鬼夜哭。一道金光划破黑暗,所过之处草木尽焦,地面龟裂出蛛网状的痕迹,灵气溃散如沙。钉身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每一笔都像是用血写成,泛着暗红光泽。最中央,赫然刻着“江澄”二字,还有江氏族徽的图腾。
钉未至,江澄胸口猛然一痛。
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捅进了心脏。
他闷哼一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退后!”他猛地踏前一步,怒海剑出鞘三寸,剑光如浪拍岸,横亘于身前。他声音低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别掺和!”
曦音没动。
反而上前半步,站到了他身前。
她抬手,将血玉符按在胸前,指尖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颤。但她眼神没晃。
“你也说了要让我一起走完这条路。”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
江澄怒极,一把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说了让你走!这是我的劫!不是你的!”
曦音反手扣住他手臂,指甲陷进他袖口布料:“那我前世为你死,是不是也‘不该’?”她眼眶红了,可声音更硬,“你重生救我,却不让我救你?江澄,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只能被保护的累赘?还是你赎罪的祭品?”
江澄喉头一哽。
他想说“不是”。\
他想说“你是我的命”。
可话堵在胸口,冲不出去。
只化作一声低吼:“我受得住!”
曦音盯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淡,像月下薄霜。
然后她扬手,咬破指尖。
鲜血涌出的刹那,她迅速在怒海剑刃上画下一枚符印——同心契。
血光流转,符文浮现,与血玉符遥相呼应。一股温润却坚定的灵力顺着剑身涌入江澄体内,竟与他滞涩的潮汐诀产生共鸣。
“你的命,”她轻声说,“我也有一半。”
江澄浑身一震。
不是因为灵力冲击,而是因为她这句话。
前世她死在他怀里时,也是这样笑着,说:“这次换我护你。”
那时他听不见。\
现在他听见了。
可听见了,反而更痛。
断魂钉撞上了水幕屏障。
轰——!
整座残荷池炸开!水流逆冲十丈高,化作螺旋巨柱,与地面符纹相连,形成一道旋转灵阵。九具阴傀残影同时仰头,口中无声嘶吼,灵力汇入阵中,硬生生扛住金钉第一击。
可反噬来得更快。
江澄膝盖一软,单膝跪地,嘴角溢出一道血线。他死死握着怒海剑,指节咔咔作响。每动一次,断魂钉就与他本源共鸣一次,抽走一缕精血,剜心剔骨般疼。
曦音立即扑上前,扶住他肩膀。血玉符光芒暴涨,试图分担反噬之力。
“别碰我!”江澄猛地甩开她手,怒吼如雷,“你想死吗?!”
曦音没躲。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额角冷汗滚落,看着他眼底猩红蔓延,看着他明明疼得快站不住,还要撑着不倒下。
她忽然伸手,轻轻抚上他脸颊。
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一场噩梦。
“你疼的时候,”她低声说,“我比你更疼。”
江澄僵住。
他想推开她。\
他想吼她滚开。\
他想一个人扛下所有。
可她的手太暖了。
暖得让他想哭。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冷笑。
“蠢货!断魂钉畏双生执念——你们越想分开扛,它越强!”
墨无咎的声音穿透虚空,带着酒气与讥讽。
“它吃的不是灵力,是孤独!是牺牲者的执念!你们一个要替死,一个要共亡,正好喂饱它!”
江澄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原来如此。
这不是单纯的攻伐之术。
是心理杀局。
金光瑶太了解他了。他知道江澄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曦音涉险;他知道只要钉子冲着江澄来,曦音一定会挡。
所以他设这个局——逼他们在“谁该牺牲”中内耗,在“独自承担”与“强行介入”之间撕裂灵脉,最终双双崩毁。
可若……他们不再执着于“替对方死”呢?
若他们真正相信——可以一起活着呢?
江澄缓缓站起。
他没有再看曦音,也没有说话。
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怒海剑柄上。
两股灵力交汇的瞬间,天地骤变。
江澄体内的潮汐诀开始奔涌,不再是孤舟逆浪,而是有了牵引之力。曦音的玄心洞识如月照海,引导着那股狂暴的灵流,使其不再冲撞经脉,而是循着特定轨迹运转。
灵脉交缠。
如同两条河流终于找到交汇的入口。
怒海剑发出一声长鸣,不再是哀歌,而是战鼓。
剑光暴涨,化作千重怒浪,席卷而出。
这一次,剑未触钉,金钉已发出尖锐哀鸣。钉身符文寸寸崩裂,百道怨魂哭嚎四散,金光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炸。
空中浮现金光瑶的虚影。
他站在云端,面容冰冷,衣袍猎猎,眼神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怒。
“你们挡不住天道秩序。”他开口,声音如钟鸣,回荡夜空,“命运早已注定,江氏气运尽于此世,曦音当为归墟之钥,献祭苍生。你们……不过是在延缓终局。”
江澄冷笑,剑尖直指虚影:“谁定的命?你?还是你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私欲?”
他不再多言。
怒吼一声,剑光如怒海滔天,轰然斩向金钉!
轰——!!!
金钉炸裂,化作漫天金屑,四散飞溅。每一片都带着怨魂残念,在空中扭曲成模糊人脸,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哀嚎,随即消散。
阵法崩解。
九具阴傀残影缓缓跪下,眼窝中的幽光渐渐熄灭。
残荷池恢复平静,只剩几根断枝浮在水面,随波轻荡。
江澄拄剑而立,喘息粗重,额头冷汗如雨。他缓缓转身,看向曦音。
她站着,可身形一晃。
血玉符在最后一击中彻底碎裂,化作点点猩红光尘,随风飘散。
“曦音!”江澄冲上前,一把接住她倒下的身体。
她脸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江澄探她脉搏,还好,未断。可灵力紊乱,经脉中金线虽被压制,却因过度催动玄心洞识而再度躁动。
他将她紧紧搂住,低头看她安静的脸。
月光照在她眉心那点朱砂上,红得刺眼。
“这一世,”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坚定,“谁也别想再夺走你。”
风起。
吹散满地金屑,唯余残荷断枝静卧泥中。
忽然——
一片未散的金屑中,逸出一缕黑雾。
它极细,极轻,像烟,又像丝线,在空中微微扭动,隐约显出一道残缺符印。
江澄眼神骤冷。
那是魏无羡的“召灵引”。
不是完整的,是残片,像是被人强行剥离后残留的印记。可它确确实实存在,且正朝着曦音手腕那道旧伤爬去。
他伸手欲抓,黑雾却已钻入皮肤,瞬间隐没。
江澄沉默。
他低头看着曦音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浅痕,是前世她为他挡剑时留下的。如今皮肉早已愈合,可他知道,有些伤,从来就不在皮肉上。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怀里。
远处海岛方向,墨无咎独坐礁石,手中酒壶倾斜,烈酒洒入海中。他左眼鬼瞳幽光一闪,映出北溟深处一条若隐若现的傀儡丝线,正微微震颤。
“北溟的傀儡线……动了。”他喃喃,“魏婴,你到底是被困,还是……自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