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刚过,密室门开。
江澄背着曦音走出石阶,脚步沉重得像是踩在泥沼里。他的肩头压着她的重量,也压着刚刚那一瞬灵力交融后翻涌不休的记忆——怒海血浪、断剑插心、她抱着他哭到失声的画面一遍遍在脑中重播。每走一步,冷汗就从额角滑落,顺着鬓边流进衣领,湿冷地贴在背上。
外面雨停了。
残荷池水面映着天边破碎的月光,还有密室出口处未熄的阵纹余晖。那光是暗红的,像凝固的血,一明一灭,在水面上荡出扭曲的影子。九具阴傀残影立在池畔,半透明的身体缓缓游走,没有脸,没有声音,只是静静地围着他们打转,仿佛护法,又像监牢。
空气里还飘着血腥味,混着灵力灼烧后的焦臭,以及残荷腐叶的湿气。这味道太熟了,熟得让江澄喉咙发紧。前世最后那夜,也是这样的气味——血混着雨水,火舌舔过宗祠梁柱,怒海剑断在掌中,曦音跪在他身前,白衣染红。
他把她轻轻放在石栏边,让她靠着冰冷的青石坐下。自己则半跪于地,右手撑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敢抬头看她。
怕看见她眼里的痛。
更怕她看见他眼里的崩溃。
曦音闭着眼,呼吸很浅,指尖微微发颤。金线虽被压制,却仍盘踞在经脉深处,像一条苏醒前的毒蛇。她知道他在躲什么。不是躲她,是躲那个画面——她一次次为他赴死,而他一次次活着回来。
“你看到了。”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水面,“我为你死过九次。”
江澄没动。只是将怒海剑横置膝前,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那道裂痕——那是前世断剑的位置,如今补上了,可裂纹还在,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旧伤。
“所以这一世,你要替我死?”她睁开眼,目光清冽如霜,“用你的命,换我的活?”
他终于抬头,眼神沉得像海底的礁石。
“我受得住。”他说。
“可我不受。”她轻笑了一下,嘴角微扬,眼里却没有笑意,“你以为活着护我,就是圆满?可若你死了,我呢?”
江澄喉咙一紧。
她不是在质问他,是在剖开自己给他看。
他想说“不会”,可他知道这是谎话。
想说“我绝不允许”,可他也知道,命运从不听人许愿。
他只能沉默。
曦音缓缓站起身,身形不稳,却挺直了脊背。她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月光落在她眉心那点朱砂上,红得刺眼。
“你不信我能共担。”她说,“所以我先断你退路。”
话音落,脚下地面忽地亮起一道符印——玄心洞识所布的封灵符,呈环形锁住密室出口,灵光流转,将去路彻底封死。
江澄猛地站起,怒意上涌:“你做了什么?”
“拦你。”她直视他,“你又要一个人回密室,一个人参悟阵法,一个人扛下所有。你以为我不知道?每次你说‘别插手’,实则是想把我关在安全的牢笼里。”
“那是因为——”
“因为你怕我死?”她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怕的是你死?!”
江澄僵住。
她往前一步,逼近他,两人之间只隔着半尺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一丝血味。她的眼眶红了,可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亮。
“你重生救我。”她说,“可我前世为你而死,是心甘情愿。你凭什么剥夺我选择的权利?”
江澄的手攥紧了剑柄,指节咔咔作响。
他想反驳,想吼回去,想说“你不懂”,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懂。
他太懂了。
他亲眼见过她抱着他的尸体哭到失声,也亲耳听见她说“这次换我护你”。可他还是想护她,哪怕护到偏执,护到疯狂。
“我只是……”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不能再失去你。”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怔住了。
这不是命令,不是决断,不是家主的威严,只是一个男人最真实的恐惧。
曦音看着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的冷汗。
她的动作很轻,却让他浑身一震。
“那就别推开我。”她说,“让我和你一起走完这条路。”
江澄盯着她,眼神剧烈晃动,像风暴中的海面。
他想后退,想维持距离,想继续做那个冷静决绝的江家主。可他的身体没听使唤。
他伸出手,不是去抓她,也不是去推她,而是缓慢地、颤抖地,覆上她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
两人的掌心相贴。
灵力微动。
起初滞涩如堵,像是两条逆流的河撞在一起,互不相让。可渐渐地,潮汐开始起伏,脉搏开始同步,灵力如月引海潮,缓缓交融。
池面忽然平静下来。
九具阴傀残影停下脚步,齐齐转向他们,空洞的眼窝里泛起微光。
天空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洒落,正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就在这时——
曦音突然抬手,拔下发簪,银光一闪,手腕一凉。
血珠涌出,滴落在地,恰好落在密室门前残留的阵图痕迹上。
刹那间,残图虚影再现!
星轨图微亮,符文流转,金线在她经脉中猛地一颤,竟生出退避之兆!
江澄暴怒,一把扣住她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住手!你想死吗?!”
曦音没挣脱,只是直视他双眼,声音颤抖却坚定:“如果死能让你记住我,那我也愿意。可我不想再看你一个人背负所有!你不让我活,也不让我死,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江澄浑身一震。
她的泪水终于落下,可不是为自己。
是为他额角的冷汗,是他眼底的猩红,是那副宁可自己碎成渣也不肯松手的偏执模样。
“你重生救我。”她轻声道,“可我前世为你而死,是心甘情愿。你凭什么剥夺我选择的权利?”
这句话像刀,一刀劈开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松开了手。
踉跄后退一步,像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
记忆再次闪现——怒海滔天,血浪翻滚,他倒在礁石上,胸口插着半截断剑,曦音跪在他身边,抱着他的头,哭喊着什么,可他听不见。
最后的画面——是她抬头望天,嘴唇动了动。
他读懂了。
她说:“这次换我护你。”
原来她早就选择了。
不是牺牲,是守护。
而他呢?
他一直在逃。
逃开她的选择,逃开她的意志,逃开她想与他并肩而立的渴望。
他以为自己在赎罪,在改命。
可他不过是在重复前世的错——把她当成需要保护的祭品,而不是与他同生共死的道侣。
“我只是……”他声音几近破碎,“不能再失去你。”
“那就别推开我。”曦音缓步上前,将手掌覆上他颤抖的手背,“让我和你一起走完这条路。”
两人掌心再次相贴。
这一次,灵力流转顺畅了许多。
像两条河流终于找到了交汇的入口,不再对抗,而是彼此牵引,彼此支撑。
池面倒影中,月光与阵纹交辉,映出他们并肩而坐的身影。
九具阴傀残影缓缓退后,重新隐入黑暗。
就在这时——
半空中,一道幽光浮现。
墨无咎的鬼瞳虚影出现在池上空,左眼幽光扫过二人,右臂阴铁轻敲虚空,发出一声金属冷响。
“啧,吵得我酒都醒了。”他嗤笑,“你们一个要替死,一个要共亡,倒是配。”
江澄冷冷抬头:“你来做什么?”
“看戏。”墨无咎淡淡道,“也看人。”他目光落在曦音身上,“她看得比你透。”
“真正的逆命,不是替死,是同生。”他缓缓道,“你们灵脉共鸣时,天机引都退了——它怕的不是牺牲,是两个人不肯分开的执念。”
江澄瞳孔微缩。
“记住,”墨无咎最后说道,“命运最恨被违逆,但更怕两个疯子一起疯。”
话音落,虚影消散。
风停了。
雨没再下。
池面如镜,倒映着他们并肩而坐的身影。
江澄缓缓坐下,背靠石栏。曦音默然挪近,与他肩并肩。
两人掌心相贴,灵力缓缓流转。
初时滞涩如堵,继而如潮汐起伏,渐渐同步。
天空忽有微光一闪——
天机引金线在两人灵脉共鸣之际,竟生出颤动退避之兆,仿佛被某种更高意志震慑。
江澄低头看她,她亦抬头看他。
无需言语,彼此都懂:他们不再是单方面的守护与被守护,而是命运共同体。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不再用力到几乎捏碎,而是小心翼翼,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曦音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江澄没动。任她靠着,任夜风拂过她的发丝扫过他的颈侧,带来一丝微痒。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陪过她了。
前世忙于宗门事务,今生忙于布局复仇。他总以为时间还长,总以为只要赢了,就能给她安稳。
可她要的从来不是安稳。
是并肩。
是知情。
是共同面对生死的权利。
远处海岛方向,忽然传来三声急促钟响。
当——当——当——
不是金麟台的沉缓钟声,而是黑潮会的阴傀暴动警讯!
下一瞬,墨无咎的声音穿透虚空,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江澄!金光瑶动手了——他在炼你的名字!”
江澄眼神骤冷,瞬间站起。
曦音立即抓住他手臂:“断魂钉!他要用你生辰八字祭炼断魂钉,直攻江氏命脉!”
江氏命脉不在宗祠,不在祖地,而在家主本源。
断魂钉,以生辰八字为引,以怨魂精魄为材,一钉入魂,七日断根。若不及时破除,江澄灵脉将逐步枯竭,最终命丧黄泉,江氏气运亦将崩塌。
天空乌云再聚,一道金光自远方飞掠而来,隐约可见符文缠绕,似钉非钉,似剑非剑,划破夜空,直逼云梦江氏祖地。
江澄缓缓站起,怒海剑出鞘寸许,剑气如潮。
他低头看曦音:“走不掉了。”
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血玉符,指尖灵力注入,符面浮现出两人名字交织的纹路。
“那就一起接下。”
两人并立池畔,背影融入破碎月光。
风雨将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