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残荷池的水汽尚未散尽。
江澄抱着曦音,脚步沉得像踩在泥里。他穿过断魂钉炸裂后残留的金屑碎雨,沿着青石小径走向听心阁。夜风卷着怨魂余烬,扑在他脸上,干涩刺痛。曦音的呼吸微弱,贴着他胸口,轻得几乎感觉不到起伏。
听心阁的门是铁木铸的,门缝间渗出幽蓝烛光,像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火。
他一脚踹开门,风涌进去,吹得满室咒文猎猎作响。四壁刻满了往生经,字迹斑驳,有些是血写的,有些是骨灰拓的。地面阵纹如蛛网,中央悬着一盏残破魂灯,灯芯将熄未熄,蓝焰摇曳,映得人影扭曲。
他把曦音轻轻放在阵心石台上,动作放得极慢,像是怕惊醒什么。
她脸色白得像纸,唇无血色,眉心那点朱砂却红得刺眼。江澄蹲下身,指尖抚过她手腕——那里有一道旧伤,前世她为他挡剑留下的。如今皮肉愈合了,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来就没好过。
他盯着那道疤,忽然看见一丝金线在皮下缓缓游走。
是召灵引残片。
怒海剑还插在他背后,剑身裂痕渗出血丝,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与空中尚未散尽的黑雾共鸣,嗡鸣不止。那声音像针,扎进他太阳穴。
他咬破指尖,以家主之血为引,在地面画斩灵阵。
血落成纹,符印浮现。阵心石台微微震动,魂灯蓝焰暴涨,照出曦音体内经脉——金线与黑雾交织如网,缠绕心脉,越收越紧。
江澄拔出怒海剑,剑锋直指她手腕。
只要一剑下去,就能剜出残片。
“你这一剑下去,斩的是残片,还是她的命?”
破窗声炸响!
酒壶飞进来,砸在阵纹中央,烈酒泼洒,蓝焰骤缩。墨无咎跃入,左眼鬼瞳幽光一闪,直视曦音体内经络。
“你当真以为,魏无羡还活着的时候,会留这种东西害她?”
江澄猛地转身,怒海剑横扫而出。
墨无咎不躲,右臂阴铁一抬,“铛”地撞开剑锋。火星四溅,他站在原地,衣袍未动,眼神冷得像北溟的冰。
“我知你恨他。”
他一步步逼近,声音低哑:“可你更该恨那个让他不得不留的东西。”
江澄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滚。这是我江氏禁地。”
“禁地?”墨无咎冷笑,抬脚踩碎一块阵纹石,“你连自己女人快被炼成祭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禁地?”
他闭目,催动鬼瞳秘术。
空中浮现出《九幽引灵图》的虚影,阴傀残魂被引动,化作光影投影——
北溟冰渊。
寒风如刀,刮在岩壁上发出呜咽。魏无羡被锁在寒铁柱上,脊骨贯穿三十六道傀儡丝,每一根都连着天机鼎方向。他双目空洞,嘴角却诡异地扬起,似笑非笑,像一具被强行牵动的皮影。
画面再变。
金光瑶立于天机鼎前,手中提着一条血线,线的另一端连着曦音心口。
他对魏无羡说:“她活,你便为我控魂三年;她死,你永世不得超生。”
魏无羡挣扎嘶吼,喉咙里全是血沫。最终跪地,颤抖着手,在召灵引上割下一丝残线,注入金光瑶掌心。
“他不是叛。”墨无咎睁开眼,声音沉得像海底礁石,“是被炼成了活祭引。”
江澄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背狠狠撞上石壁。
他眼前闪过前世画面——乱箭穿身,魏无羡倒在他怀里,嘴里还说着“别怕,有我在”。那时他不信温狗能杀得了他,也不信这世上真有人会拿兄弟的命去换权势。
可现在他信了。
因为他看见了真相。
墨无咎见他动摇,猛然撕开左臂衣袖,取出阴铁臂中封存的一缕蓝光——那是魏无羡的本命灯残烬。
他掷向江澄。
蓝光飘落,映在江澄眼中,恍若当年莲花坞夜火下的少年眉眼:笑得肆意,喝得痛快,剑指苍天说“天下之大,谁敢拦我兄弟”。
“他死前,托人交给我。”墨无咎说,“说‘若江澄再见我为恶,便以此证——我魂未堕’。”
江澄低头看着那缕蓝光,手指微微发抖。
他想起重生前最后一夜,魏无羡站在江氏宗祠外,欲言又止。他没理他,转身关门。那一夜之后,就是灭门。
原来他不是不来救。
是不能来。
江澄缓缓松开剑柄,怒海剑“当”地一声插回地面。
他抬头看向墨无咎:“我要去北溟,夺回他的神智。”
墨无咎咧嘴一笑,从怀中抽出一张泛黄地图,铺在地上。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妖市暗道、海流盲区、傀儡巡线节点。
“早该如此。”他说,“三日内可抵北溟外围。但我提醒你——那地方不是人待的。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疯了,还有一个……变成了傀儡。”
江澄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曦音的手。
她的手很冷。
他低头看她,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曦音指尖忽然一动。
她缓缓睁眼,嘴唇微启,声音极轻:“不要去北溟……那是陷阱……”
江澄浑身一僵。
她醒了?
可她的眼神不对。涣散,空茫,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世界。
“北溟……是假的……”她喃喃,“真正的他在……更深的地方……”
话音未落,她猛然咳血。
殷红溅在他衣襟上,热得烫人。
江澄慌忙扶住她肩膀,却发现她额间朱砂裂开一线,一道幽紫色古纹缓缓浮现,形状如漩涡,边缘流转着微不可察的符光。
归墟之钥,首次觉醒。
“曦音!”他低声唤她,手指抚上她额头。
她睫毛颤了颤,终于聚焦,看清是他。
“江澄……”她声音虚弱,“我梦见你死了……在冰窟里……手里抓着一块玉佩……可那不是你的手……”
她喘了口气,指甲无意识抠进他手臂:“别去……求你……”
江澄喉头一哽。
他想说“我不去”,可他知道他必须去。
他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沙哑:“我不死。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东海的日出。”
曦音没再说话,只是靠着他,呼吸渐渐平稳。
墨无咎默默收起地图,看了眼魂灯。
灯芯已熄,只剩一点余烬泛着微光。
他低声说:“本命灯残烬撑不了太久。魏无羡的灵魂正在被天机鼎一点点磨灭。我们最多还有七日。”
江澄点头,缓缓将曦音放下。
他起身,拔出怒海剑,剑锋划过掌心,鲜血滴入阵纹。
“以江氏家主之血立誓——此行若不成,我宁可魂飞魄散,也要把他带回来。”
阵纹亮起,蓝焰重燃。
墨无咎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知道吗?你和魏无羡最像的地方,从来不是喝酒打架。”
“是什么?”
“都是蠢货。”他拍了拍江澄肩膀,“明知道是死路,还非要走。”
江澄没反驳。
他只是将怒海剑背回身后,俯身替曦音拉了拉衣襟,遮住她露在外的手腕。
然后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墨无咎跟上。
两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听心阁内一盏残灯,摇曳不定。
石台上,曦音静静躺着,额间古纹隐没,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笑意——
那不是她的表情。
与此同时。
北溟深处,冰窟之内。
寒气凝结成霜,覆盖四壁。一具与魏无羡面容完全相同的傀儡缓缓睁眼,瞳孔无神,手中紧握半块江氏玉佩,正是江澄幼年赠予魏无羡的信物。
傀儡嘴角微扬,似在模仿某种情绪。
它低头看着玉佩,用机械般的声音低语:
“……主人,他们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