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林溪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和桑塔言之间那只悬空的手上。火塘的噼啪声、远处隐约的虫鸣、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无限放大。桑塔言的眼睛亮得惊人,那里面翻滚着期待、紧张、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早已认定了答案。
那枚小小的银铃,在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温暖而刺眼的光芒,系着的红绳像一簇小小的火焰,灼烧着林溪的视线。
接受?
这意味着什么?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不仅仅是一份普通的礼物。在刚刚那场极具暗示性的舞蹈之后,在周围寨民们了然和鼓励的起哄声中,这枚银铃的重量远超它的实际质量。一旦接过,他恐怕就再也无法用“误会”或“热情好客”来搪塞自己和对方了。他将被彻底卷入这份他尚未准备好、甚至无法理解的情感漩涡之中。
拒绝?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个将热情和真诚毫无保留捧到他面前的少年眼前,硬生生地斩断这份期待?他看着桑塔言那双纯粹又炽热的眼睛,几乎能想象到拒绝之后,那光芒瞬间碎裂、被难堪和伤心取代的模样。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不忍。更何况,这是在别人的地盘,触犯一种显然很重要的习俗,后果会怎样?他不敢想。
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长痛不如短痛。
可情感上(或者说,是那种不愿伤害对方、不愿面对冲突的软弱),以及一丝对未知后果的恐惧,让他僵在原地,无法吐出那个“不”字。
他的迟疑似乎被桑塔言误解了。少年眼中的紧张褪去少许,嘴角重新扬起灿烂的弧度,带着一种“我明白”的体贴,主动又往前递了递那枚银铃,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诱哄的意味:“林溪哥,拿着呀,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保佑平安”——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一个可以暂时自我欺骗的借口。
周围的起哄声又响了起来,夹杂着善意的笑声。
岩康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处,低声快速地对林溪说:“林作家,接着吧,就是个小礼物,别驳了孩子的心意和大家的面子。”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的理智和空间。
林溪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在桑塔言灼灼的目光和周围期待的注视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桑塔言温热的手心时,两人似乎都轻微地颤了一下。
最终,那枚系着红绳的小银铃,落在了林溪微凉的掌心里。触感微沉,带着桑塔言的体温和火塘的热度,烫得他心尖一缩。
“好!!”
在他指尖碰到银铃的瞬间,周围爆发出巨大的、如释重负般的欢呼和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和祝福的笑容,仿佛共同见证了什么重大的喜事。
桑塔言的笑容彻底绽放,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他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满足,甚至激动得眼眶微微发红。他猛地踏前一步,似乎想拥抱林溪,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重复道:“它会保佑你的,林溪哥。”
林溪手里攥着那枚银铃,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坐立难安。他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点了点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聚会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达到了顶点,变得更加热烈狂欢。但林溪却感觉自己与这热闹格格不入。他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那里,手里的银铃仿佛有千斤重。
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他几乎没什么印象。歌声、舞蹈、笑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他只记得桑塔言一直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眼神几乎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那目光里的喜悦和占有欲,几乎要化为实质。
好不容易熬到聚会接近尾声,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林溪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林溪哥!”桑塔言立刻跟了上来,声音里还带着未褪的兴奋,“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就几步路。”林溪立刻拒绝,语气有些生硬。他现在最不想单独面对的就是桑塔言。
桑塔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固执地说:“天黑了,路不平,我送你。”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刚刚获得某种许可后、理所当然的亲昵和坚持。
不等林溪再拒绝,他已经自然地跟在了林溪身边。
回招待所的短短一段路,林溪走得无比煎熬。手里的银铃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极其细微的“叮铃”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可怕,一声声,仿佛敲在他的心上。桑塔言没有说话,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喜悦和满足感,以及那始终落在他侧脸上的炽热目光,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无声压力,让林溪几乎喘不过气。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如芒在背”。
快到招待所门口时,桑塔言忽然停下脚步,轻声叫住他:“林溪哥。”
林溪身体一僵,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喜欢那枚银铃吗?”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限的期待。
林溪喉咙发干,他攥紧了手心那枚发烫的银铃,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喜欢。”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进了招待所,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将桑塔言和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彻底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木门,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奔跑。手心里的银铃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
他走到桌边,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摊开手掌。
那枚银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造型古朴精致,上面似乎还刻着极细微的、他看不懂的纹路。红绳鲜艳如火。
它很美。
但林溪看着它,却只觉得那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一个甜蜜却危险的陷阱。
他该怎么办?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溪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桑塔言炽热的眼神、狂野的舞蹈,以及周围寨民们起哄的笑声。
他下定决心,今天必须和桑塔言说清楚。委婉地、尽量不伤害对方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感谢他的好意,但他只是一个过客,很快就会离开,无法回应这份特殊的感情。那枚银铃,最好也能退还回去。
然而,当他洗漱完毕,做好心理建设,打开房门时,却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候在楼下那棵老榕树下。
桑塔言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似乎也仔细梳理过,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精神。他看到林溪,立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手里依旧提着那个小竹篮。
“林溪哥,早上好!我给你带了阿嬷新做的花粥,可香了!”他的语气轻快而自然,仿佛昨夜的一切顺理成章,而他们的关系也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亲密的阶段。
他的目光落在林溪身上,比以往更加大胆和直接,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欢喜和一种……近乎温柔的占有欲。他看到林溪并没有佩戴那枚银铃,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似乎并不在意,仿佛只要林溪收下了,便是心照不宣的承诺。
林溪看着他这副全然沉浸在喜悦中的模样,那些准备好的、委婉的拒绝言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少年人的爱恋,如此直白,如此滚烫,也如此……脆弱。他几乎能预见到,当自己说出那些话时,那双眼眸中光芒碎裂的样子。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被给予和接受,哪怕只是无奈的权宜之计,想要再退回,也需要莫大的勇气,甚至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
“怎么了,林溪哥?不舒服吗?”桑塔言见他迟迟不说话,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林溪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碰触。
桑塔言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困惑和受伤的情绪。
林溪的心狠狠一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