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鬼林”风波和昨夜月下窥见的那场不明争执,林溪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刻意减少了外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整理笔记,或者只是对着窗外发呆,试图厘清自己纷乱的思绪。
桑塔言早上果然又来了,提着新鲜的野果和温热的豆浆。林溪以需要专心写作为由,没有让他进门,只在门口简短交谈了几句。少年明亮的眼眸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但他没有纠缠,只是将东西塞给林溪,轻声说了句“林溪哥别太累”,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那背影竟让林溪生出一丝负罪感。
下午,岩康敲响了他的房门,通知他晚上寨子里有几户人家凑在一起,要在广场边的火塘举行一个小聚会,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问他是否愿意参加。
林溪本能地想拒绝,他需要距离和空间。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观察阿佤族日常生活、收集真实素材的绝佳机会,而且是在相对公开的场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犹豫片刻,他还是答应了。
傍晚时分,广场中央的空地上,巨大的火塘已经被点燃。粗壮的干柴噼啪作响,燃烧出炽热的火焰,将周围逐渐深沉的夜色驱散,映照出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米酒的甜醇以及一种热烈的、属于集体的欢腾气息。
寨民们陆续到来,男女老少皆有,他们围着火塘自然地坐下,或交谈,或轻笑。有人搬来了自家酿的米酒,有人端来了刚烤好的肉串和糍粑。气氛轻松而融洽。
林溪选了一个相对靠外、光线稍暗的位置坐下,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他拿着笔记本,假装记录,实则悄悄观察着这一切。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桑塔言也来了。他换上了一身更加隆重的传统服饰,深蓝色的土布上衣绣满了繁复的彩色图案,银质的项圈和手环在火光的跳跃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赤着脚,踝上的银铃似乎也换了一串更精致的,行走间声音清脆悦耳。
他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扫视。当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坐在角落里的林溪时,那双眼睛瞬间被火塘点亮,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就要朝林溪走来。
林溪心里一紧,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假装低头认真写字。
桑塔言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原地,看着林溪低垂的侧脸和疏离的姿态,脸上的光芒渐渐收敛,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淡去,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失落。
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离林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目光依旧时不时地飘过来,像一只被主人冷落却依旧忠诚的小狗。
聚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米酒一碗碗地传递,歌声此起彼伏。大多是嘹亮高亢的山歌,由寨里的老人或中年人起头,众人应和,内容似乎是赞美自然、歌颂祖先或表达喜悦。
喝着甜醇的米酒,听着豪迈的歌声,感受着周围纯粹的热情,林溪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他放下笔记本,真正开始享受这难得的体验。
就在这时,几位阿佤青年站了起来,走到了火塘边相对空旷的地方。有人拿来了象脚鼓和芦笙。
鼓点响起,厚重而富有节奏,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芦笙吹出悠扬婉转又带着几分野性的旋律。
那几个青年随着鼓点和音乐,开始跳起舞来。他们的舞蹈动作豪放有力,充满了原始的活力,模仿着狩猎、耕种、欢庆的动作,脚步踏地,手臂挥舞,引得周围众人阵阵叫好。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忽然,一个健硕的青年笑着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用的是阿佤语。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带着笑意和某种期待,齐刷刷地投向了坐在一旁的桑塔言。
桑塔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下意识地又看了林溪一眼。
周围的人群开始有节奏地拍手,用阿佤语呼喊着什么,像是在起哄,又像是在鼓励。火光映照下,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善意的期待和兴奋。
岩康就坐在林溪附近,他笑着低声用汉语对林溪说:“大家让小塔言跳‘求悦舞’,这是跳给心上人看的舞,我们寨子里就数他跳得最好最有灵性!”
求悦舞?心上人?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开。
但还没等他动作,桑塔言已经站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羞涩和犹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决心。他目光灼灼,如同两簇跳跃的火焰,穿透人群,精准无比、毫无避讳地牢牢锁定了林溪。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炽热,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烈情感和宣告般的占有欲。林溪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褪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眼睛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鼓点再次响起,这一次的节奏更加急促,更加充满张力。芦笙的旋律也变得缠绵而诱惑,仿佛山野间的精灵在低声吟唱,撩拨着最原始的心弦。
桑塔言动了。
他的舞蹈与刚才青年们的群舞截然不同。
没有那种集体性的欢腾,而是极致的个人表现。他的身体仿佛没有了骨头,随着鼓点柔韧地摆动、旋转、腾挪。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无尽的诱惑。手臂舒展如雄鹰展翅,腰肢扭动如灵蛇出洞,赤足踏地,脚踝上的银铃与鼓点完美契合,发出清脆又勾人的节奏。
火光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他优美的身体线条和充满力量感的动作放大到极致。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沿着脖颈的曲线没入衣襟,折射出性感的光泽。
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林溪。
那眼神里翻滚着太多东西:炽热的爱慕,赤裸的渴望,小心翼翼的讨好,势在必得的决心,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属于狩猎者的侵略性。他用全身的肢体语言,用每一个眼神,每一串银铃的摇响,肆无忌惮地、毫无保留地诉说着他的倾慕和追求。
周围的寨民们看着舞蹈,又看看林溪,发出善意的、了然的哄笑和叫好声,甚至有人用生硬的汉语朝着林溪喊:“答应他!好看!”
林溪坐在那里,脸颊滚烫,浑身僵硬。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火上炙烤,无所遁形。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一切都不是错觉,不是他想多了。桑塔言对他,就是那种意思!而这整个寨子的人,似乎都知情,并且……乐见其成!
这舞蹈,这目光,这周围的气氛,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而甜蜜却让他感到窒息的情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想逃,可身体却不听使唤。那舞蹈太美,太具有冲击力,少年眼中那份纯粹而滚烫的情感,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让他心慌意乱,口干舌燥,甚至有一瞬间的眩晕。
舞蹈的最后,桑塔言以一个极其漂亮的旋转和骤然定格的俯身动作结束。他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目光依旧死死地锁着林溪,嘴角勾起一个混合着自信、期待和无限诱惑的笑容。银铃的余音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如同他此刻汹涌难平的心跳。
寂静了一秒后,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桑塔言直起身,没有理会周围的喧闹,径直朝着林溪走来。他每一步都踏在鼓点的余韵上,踏在林溪失控的心跳上。
他在林溪面前站定,微微俯身,伸出手,掌心向上,里面放着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精致的银铃。他的声音因为刚刚的舞蹈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更加撩人:“林溪哥,送给你。”
周围是起哄的叫好声。
林溪看着那枚在火光下闪闪发光的银铃,又看着少年那双盛满了星辰、火焰和无比真挚情感的眸子,大脑一片空白。
接受?他承受不起这份沉重而陌生的情感。
拒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无疑会给这个满腔热忱的少年带来巨大的难堪。
他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