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空气已经沉得像泡了水的棉被，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林晚秋推着凤凰自行车出了筒子楼，车轮碾过积水，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没打伞，雨衣叠好塞进布包，深色裤子紧贴小腿，凉意顺着皮肤往上爬。

蝉叫得厉害，一声接一声，尖锐得像是要撕开这闷热的清晨。

她绕过主街，专挑后巷走。菜市场铁皮棚顶滴着水，几只野猫从垃圾桶后窜出，又迅速消失在阴影里。她低着头，帽檐压得不轻，目光却一直扫着路边的动静。

档案馆西侧围墙外，藤蔓爬得密不透风。她把车靠在树下，蹲下系鞋带，眼角余光却已锁住门卫室那扇窗。

窗帘没拉严。

一道缝，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不是电灯，是手电筒那种微弱的、晃动的光。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绕到墙根，仰头看二楼。

B2档案柜正对着的外墙上方，多了一个黑色半球形的东西，嵌在墙角支架上，镜头朝下，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监控探头。

她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

昨夜她翻墙进去时，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她摸出相机，海鸥双反，镜头调到最长焦，对准那个探头，咔嚓，拍下位置。动作干净利落，没多看一眼，转身就走。

脚步轻，节奏稳。

走出五十米，她才回头望了一眼。

藤蔓晃了晃，像是有人刚从后面闪出。

她嘴角微微一动，没笑，也没怕。

“你们终于坐不住了。”她低声说，声音散在湿漉漉的风里。

六点四十分，她推开家门。

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她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脚边。

报纸本该平铺在门内，现在却歪了，边缘翻出来，像是被人踩过又扶正。

她弯腰捡起，指尖触到纸面，温度比地板高一点——刚放下不久。

屋里没人。

但她知道，有人来过。

厨房飘着淡淡的粥香，锅还在炉上，火已熄。她没碰灶台，径直走向窗台。

那张她昨晚故意留下的纸条——“明天去老招办……钥匙在门卫老张那儿……不能再等了”——不见了。

缝隙空荡荡的。

她转身看向茶几。

白瓷杯搁在原处，杯底一圈浅淡的口红印，边缘有半圈指纹，指腹略粗，不像女人常用的姿势。

她蹲下，仔细看地板。

无鞋印，无拖痕。

但在门槛内侧，靠近墙角的位置，有一粒极细的纤维，灰绿色，带着一丝油渍光泽。

她用镊子夹起，放进小玻璃瓶。

——档案馆门卫制服的颜色。

老张退休三年了。这纤维是新的。

她站起身，拉开抽屉，取出放大镜，比对瓶中纤维与记忆中旧制服的织法。经纬交错的纹路一致，只是质地更粗糙，是后来换发的新料。

她盯着那粒纤维看了很久。

对方不仅来了，还特意穿了门卫制服，留下痕迹，伪造“老张来过”的假象。

想让她误判，想让她冲动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专业手法。”她低声说，“苏振华，你到底布了多久的局？”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墙上，两张纸条并列钉着。

左边是母亲的字：“HJ-85072”。

右边是威胁：“你也该烧。”

新照片夹在中间：黑白影像，清晰得刺眼——林晚秋三字旁，红章如血，苏振华三字如刀。

她伸手抚过相框边缘，指尖停在“苏振华”三个字上。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档案室夹层里听到的声音。

陈婉如说：“我也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该死。”

不是求饶，是质问。

问自己。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七点五十五分。

敲门声响起。

两下，不重，带着点犹豫。

她在厨房，正往碗里盛粥，动作没停。

勺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她没应。

门外静了几秒。

又是一声轻唤：“晚秋？你在吗？”

是陈婉如的声音。

她放下勺子，擦干手，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陈婉如站在外面，穿着素色衬衫，头发有些乱，眼眶泛红，手里拎着一篮鸡蛋，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白。

“我能进来吗？”她声音发颤，“有些话，憋了十几年了。”

林晚秋没说话，侧身让她进。

门关上，脚步声轻得像猫。

她看着陈婉如在桌边坐下，把鸡蛋放在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像在等审判。

“喝点粥？”林晚秋问。

“不了……我不饿。”陈婉如摇头，抬眼看向墙上。

目光落在那两张纸条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林晚秋转身回厨房，背对着她，悄悄从围裙口袋摸出录音笔，按下启动键，再放回去。

她端了碗粥出来，坐在对面。

“你说吧。”她说。

陈婉如吸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真的后悔了。当年我不该接那封通知书。”

林晚秋低头吹了吹粥，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那你现在来，”她语气平静，“是想还我四年青春？”

“我不是为自己求原谅……”陈婉如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我是怕……怕你也变成他们那样。”

林晚秋抬眼：“他们？谁？”

“那些……为了前途不择手段的人。”陈婉如声音发抖。

林晚秋笑了，很轻，像风吹过纸页。

“比如苏振华？”

陈婉如猛地抬头，眼神惊恐，一闪而过。

随即低头，肩膀微微抖着。

“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被迫的。”她喃喃道。

林晚秋放下碗，往前倾身，目光直直盯着她：“被迫？谁逼他的？你吗？”

“不是！”陈婉如慌忙摇头，“是他……他觉得对不起我……觉得我值得更好的人生……”

“所以就拿我的人生去填？”林晚秋声音冷了下来，“你觉得，我活该？”

“我没有这么想！”陈婉如突然抬头，眼里全是泪，“可那支钢笔……你不该撬开它。”

空气一下子静了。

林晚秋瞳孔微缩。

钢笔。

只有直接参与过当年事的人才知道，那支钢笔是母亲藏线索的地方。

苏振华或许知道，但绝不会告诉陈婉如。

除非——她也参与了掩盖。

她盯着陈婉如，声音放软了些：“你说什么？钢笔怎么了？”

陈婉如意识到失言，脸色瞬间发白。

“我……我是听人说的……”她慌乱地摆手，“听说你母亲留了东西给你……可能和档案有关……”

“哦。”林晚秋点点头，像是信了，语气缓和，“如果你真想帮我……不如我们私下解决？我不想闹大。”

陈婉如眼睛亮了一下：“你愿意私了？”

“条件你来提。”林晚秋说。

陈婉如愣住，像是没想到她会答应。

她张了张嘴，从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犹豫着，想递出去，又缩回手，最终塞回包里。

林晚秋目光如钩，瞥见那纸一角——印着“市教育局复查组”字样，下方有复印机网点纹路。

是举报信复印件。

她心里冷笑。

假复查组，假线索，还想用她当诱饵？

门卫老张早就退休了。他们连这点都不知道，还敢来演戏？

八点四十分。

陈婉如站起身，说要走了。

林晚秋送她到门口。

“晚秋……”陈婉如忽然回头，声音轻得像梦呓，“你还记得十八岁那年夏天吗？蝉叫得特别响……就像今天。”

林晚秋盯着她眼睛：“我记得。那天，我的人生被偷走了。”

陈婉如嘴唇抖了抖，没再说话，转身下楼。

脚步声渐远。

林晚秋关上门，立刻返身回屋，取出录音笔，戴上耳机，重放最后那段对话。

“可那支钢笔……你不该撬开它。”

她一遍遍听，直到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然后，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清醒。

这是致命破绽。

只有直接参与者才知道的事，她却脱口而出。

陈婉如不是单纯的受害者。

她是共犯。

九点整。

她走进卧室，从床底拖出木箱，打开。

取出假日记本——里面全是伪造的线索：假时间线、假证人名、几张无关紧要的照片。

她走到灶台前，划燃火柴。

火苗腾起，舔上纸页。

她看着火焰吞噬那些字迹，眼神冷得像冰。

烧完最后一张，她蹲下，把灰烬搅碎，倒进水槽冲走。

转身，从枕头下取出真正的证据袋。

胶卷、原始照片、母亲遗书残片。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现代汉语词典》（1984年版），父亲留下的遗物。

翻到“赎罪”一词所在页。

纸页早已泛黄，字迹模糊。

她把证据夹进去，合上书，轻轻抚过封面。

“爸，”她低声说，“这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窗外，阳光斜照进屋，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新日记本。

写下一行字：“该我出手了。”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下一个，轮到你了。”

她合上本子，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楼下巷口，陈婉如站在公用电话亭旁，手握听筒，背对着楼门。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

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男声：“她手里有什么？”

陈婉如声音颤抖：“她……好像都知道。”

那边沉默了几秒。

“继续接触。”男人说，“我要知道她手里到底有多少。”

“可她提到钢笔……她不可能知道……”

“那就问她。”男人打断，“装作关心，套话。别让她起疑。”

陈婉如咬着嘴唇，点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低声说：“好。”

她挂了电话，抬头看向三楼窗口。

林晚秋已经不在了。

窗帘垂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她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股她躲了一辈子的寒意，正从地底缓缓升起，缠上她的脚踝。

她转身，快步离开巷口，背影仓皇。

蝉鸣依旧刺耳。

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