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光刚透。
筒子楼的公用厨房里已经挤满了人。水龙头哗啦啦地响,几个女人围着洗菜池抢位置,煤炉上的锅盖冒着白汽,糊了半边的墙皮被热气一蒸,又往下塌了一小块。
林晚秋蹲在最靠里的水槽前,手里捏着牙刷,冷水冲进嘴里,泡沫混着一丝血腥味从嘴角流下来。
她没抬头,只盯着池底打转的血沫。那点红像滴进旧信纸上的墨,慢慢晕开。
昨夜的事还在脑子里回放——苏振华站在门口,递出那个牛皮纸信封,语气诚恳得像是在做善事。她说完“这人生,我不让了”,撕信、关门、落锁,动作干脆得连自己都没想到。
可现在,冷汗还贴在后颈上。
隔壁王婶端着一碗稀粥走过,故意停在她面前,嗓门提得老高:“哎哟,林家闺女今天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晚做了亏心事,睡不踏实啊?”
没人接话。但厨房里的人全都侧了侧耳朵。
“陈老师复读三年才考上个专科,家里连学费都凑不齐。”王婶吹了口粥,慢悠悠地说,“你一个高分生,明年还能考,让一让人家怎么了?心这么硬,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另一个女人跟着点头:“就是,人家陈老师多老实一人,天天去学校代课,风吹雨打都不误。你倒好,一声不吭就把名额攥在手里,算什么本事?”
林晚秋终于抬起头。
她嘴唇干裂,眼底泛着青黑,可眼神是稳的。她看着王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您说谁老实?”
王婶一愣。
“您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去民办师范?”林晚秋把牙刷丢进搪瓷缸,金属磕碰发出清脆一声,“因为她根本没过本科线。”
厨房里静了两秒。
“你怎么知道?”有人小声问。
林晚秋没答。她站起身,拎起热水瓶往杯子里倒水,动作利落,水汽腾起来,模糊了她半张脸。
“我只知道,”她盖上杯盖,转身走时留下一句,“有些人嘴上说着‘成全’,其实只想别人替她扛命。”
她推开厨房门走出去,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对面楼道尽头,陈婉如家的窗帘动了一下,又迅速拉紧。
林晚秋回到屋里,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
屋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一下一下,敲在心上。
她喘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那些话,那些眼神,都不是偶然。苏振华昨晚来,不是求她,是试探。他想看看她会不会心软,会不会退让。而王婶她们今天的议论,不过是他的风声先放了出来。
他在织一张网,想用“道德”把她捆住。
可惜,这一世,她不会再往里钻了。
她撑着地站起来,走到床边,拉开樟木箱。
箱子是母亲留下的。老旧,漆面剥落,铜扣锈了一半。前世她一直没勇气打开,总觉得一碰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母亲咳着血躺在医院,握着她的手说:“晚秋……妈对不起你……”
她咬了下嘴唇,掀开箱盖。
一股樟脑味混着纸张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件旧衣服,一条褪色的红领巾,还有她小时候得的奖状。她一件件翻过去,指尖发抖。
然后,在夹层底部,摸到了一张对折的信纸。
纸很薄,泛黄,边角已经脆得快碎了。
她小心翼翼展开。
信头印着“市教育局复查组收”。
落款是——**林秀云**。
她母亲的名字。
日期是1985年10月17日。
比她高考早一年。
信纸上有几处药渍,像是被水滴过又干了,字迹有些模糊,但她还是认得出来,那是母亲的笔迹:
“本人林秀云,原市二中语文教师,发现女儿林晚秋高考档案存在异常调档记录。\
招办某人员与他人勾结,涉嫌篡改考生去向,将原定录取信息私自替换。\
此事关系重大,若属实,已构成严重舞弊。\
恳请贵组彻查,还考生一个公道。”
信没写完。
最后一行字歪斜得厉害:
“今日咳血严重,恐难久撑……若我有不测,请务必查清此事,莫让我女……步我后尘。”
下面再无一字。
林晚秋的手猛地一抖。
眼泪砸在信纸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突然明白了。
母亲早就知道了。
她不是病死的。
她是被人活活压死的。
一个普通教师,想揭招生黑幕?谁会听她说话?谁会信她?她身体本就不好,又日夜忧心女儿前途,最后连举报信都没力气寄出去,只能藏在箱底,等着被人遗忘。
而她自己呢?
前世,她以为母亲只是遗憾她没考上大学。
她甚至怪过母亲——为什么不帮她查档案?为什么不找人问问?
可原来,母亲早就试过了。
她用自己的命去撞过那堵墙。
墙没塌,人先碎了。
林晚秋跪坐在地上,抱着那封信,肩膀一抽一抽,却没有哭出声。
她不敢哭。
怕隔壁听见。
怕被人说“考上大学还哭,真是不知足”。
可她心里早就炸了。
恨意像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她是第二个。
母亲替她挡过一次,失败了。
这一次,轮到她来了。
她缓缓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钢笔和一叠白纸。
她把母亲的信平铺在桌上,一笔一划,重新誊抄。
字迹工整,没有颤抖。
抄完,她又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准考证复印件、录取通知书编号,还有一张苏振华工作证的复印件——那是前世她无意间拍下的,一直没扔。
她把这些全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在信封正面,写下“市教育局复查组收”。
她没署名。
但她知道,这封信,必须送出去。
十一点整,她出门。
市府门口有个红色邮筒,上面写着“教育监督专用信箱”。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低着头走过去,四周扫了一眼。
没人注意她。
她把手伸进投递口,把信塞了进去。
手指在铁皮边缘停了一秒。
像是按下了某个按钮。
她转身要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邮筒旁站着个男人。
戴墨镜,穿灰色夹克,手里夹着烟,目光正落在她刚才投信的编号上。
她心头一紧,脚步没停,快步离开。
那人没跟上来。
但她知道,这封信,已经送出去了。
就像一颗石子扔进深潭,涟漪才刚开始。
中午十二点,她路过菜市场。
冬日阳光斜照,地面结着薄霜。
她在肉摊前停下,想买点瘦肉熬汤补身子。
就在这时,眼角瞥见角落的塑料凳上坐着个人。
陈婉如。
她穿着一件旧毛衣,袖口磨出了毛球,手里拿着把小刀,正在削土豆。手指冻得通红,关节处裂了口子,渗着血丝。
她脚边摆着一张纸。
“XX民办师范专科学校 入学缴费通知单”。
学费:4800元。
分期可付。
林晚秋站在那儿,没动。
陈婉如察觉了,抬起头。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
陈婉如的眼神闪了一下,像是受惊的鸟。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低下头,继续削土豆。
刀刃刮过土豆皮,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晚秋往前走了两步,在她面前停下。
“你也觉得,我该让的,是吗?”她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枯叶。
陈婉如的手猛地一抖,刀尖划破指腹,血珠冒了出来。
她没擦,也没抬头。
“你复读三年,”林晚秋继续说,“每年都差几分。今年能上专科,算你运气好。”
陈婉如肩膀微微发颤。
“可你从来没想过,”林晚秋弯了弯嘴角,笑得极淡,“那个被你顶替的人,她的人生,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陈婉如终于抬头。
她眼睛红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发抖,“苏老师说,你是高分,明年还能考……”
“苏老师?”林晚秋冷笑,“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苏老师’?他明明是你等了十年的男人。”
陈婉如脸色瞬间惨白。
林晚秋不再看她,转身要走。
走出几步,她停下,背对着陈婉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可这次,我不欠任何人。”
阳光照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影子交错,又慢慢分开。
广播车从街角驶过,喇叭里重复播放:“教育公平,人人有责。欢迎提供高考舞弊线索……”
傍晚六点半,天黑了。
敲门声响起。
两轻一重。
熟悉的节奏。
林晚秋正在灶台前煮面条,听到声音,手顿了一下。
她没去开门。
门外安静了几秒。
敲门声又响,这次更重。
她擦了擦手,走过去,拧开锁,拉开门。
苏振华站在外面。
他没穿中山装,换了一身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阴沉得吓人。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林晚秋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锅铲。
“你说呢?”她反问。
“教育局今天接到匿名举报,”苏振华逼近一步,“说八五年有考生档案被篡改。你是不是寄了什么东西?”
林晚秋没退。
她仰头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疯了!”苏振华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压下去,“你以为举报有用?那年的事早盖棺定论!档案都封了!谁会查?谁敢查?”
林晚秋忽然笑了。
她往前一步,逼得苏振华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在楼梯扶手上。
“那你怕什么?”她声音轻得像耳语,“既然‘盖棺定论’,你今晚怎么亲自来了?还穿得这么正式,像是要去开会?”
苏振华瞳孔一缩。
“你毁的不只是陈老师的人生!”他咬牙切齿,“还有明远明霞的前途!这个家怎么办?”
林晚秋眼神骤冷。
“那年你偷走我人生时,”她一字一句,“想过我的未来吗?想过我妈怎么死的吗?”
苏振华僵住。
“她写了举报信,”林晚秋声音发抖,却极清晰,“藏在箱子里,到死都没寄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病了,没人管,没人帮,最后连呼吸都费劲,还惦记着替我讨公道。”
她逼近一步。
“而你呢?你娶我,不是为了爱,不是为了责任,是为了赎罪。你用我三十年的命,填你心里那个窟窿。你觉得值了,是不是?”
苏振华脸色铁青。
“你别不识好歹!”他低声吼,“没有我,你连现在的生活都没有!”
“没有你,”林晚秋直视他眼睛,“我或许穷,或许苦,但我不会贱。”
说完,她抬手,重重关门。
“砰——”
巨响震动整条楼道。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利落。
她背靠着门滑坐下去,手心全是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但她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屋外,苏振华站在黑暗里,手指紧紧掐着掌心。
他抬头看了眼林晚秋的窗户。
灯亮着。
他知道,他失控了。
那个温顺听话的女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一个……能毁掉他一切的人。
深夜八点,林晚秋坐在床边。
她打开了收音机。
《新闻和报纸摘要》正在播报:
“本市教育局今日宣布,已成立高考录取复查专项小组,重点核查八五年至九六年期间,涉嫌档案篡改、跨区调档、顶替入学等违规行为。目前已受理多起线索举报,欢迎知情者继续提供证据……”
她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樟木箱的边缘。
窗外,月光洒进来,照在箱面上,像镀了一层银。
她低头,看见窗台那盆枯萎的茉莉花根部,冒出了一点嫩绿的新芽。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那片叶子。
很软。
也很倔。
她低声说:“妈,这一局,女儿替你走下去。”
收音机里,新闻继续播报:“另据消息,复查组已锁定三起重点案件,其中一起涉及招办内部人员与考生家庭勾结,具体细节仍在调查中……”
她没再说话。
只是把母亲的信重新折好,放进箱底。
然后,她翻开日记本,写下第一行字:
“1996年7月16日,我寄出了第一封信。
复仇棋局,正式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