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巷子还带着点潮气。
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水珠顺着晾衣绳往下滴,砸在搪瓷盆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太阳刚爬过筒子楼的屋檐,光从墙缝里挤进来,照在一张贴在墙上的红纸榜上。那纸已经泛黄卷边,四角用图钉钉着,风一吹,哗啦作响。
“林工家闺女考上师范大学了!中文系!”\
“哎哟,这可是正经大学,以后能当老师呢。”\
“人家从小就是三好学生,哪像我家那个,天天打游戏机。”
人围了一圈,声音嗡嗡地响。有人踮脚看,有人拿扇子拍大腿,还有老太太捏着孙女的手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林晚秋站在人群最前头。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榜单上那一行字:“林晚秋——师范大学——中文系”。
阳光刺眼,纸上的墨迹有点晕开,像是被谁哭过似的。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一瞬间,胸口突然闷得厉害,像被人猛地按住了心口。耳边的声音一下子远了,只剩下心跳,一下、一下,撞得耳膜生疼。
眼前一黑。
医院的灯是惨白的。
那种白,不带一点温度,照得人脸上没有血色。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浓得发苦。床头的心电监护仪滴滴作响,节奏缓慢,像一口老钟在走最后一圈。
林晚秋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呼吸很浅,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喉咙里撕出一道口子。她睁着眼,目光涣散,看着天花板。
床尾站着两个人。
苏明远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捏着手机,声音压得很低:“律师那边说了,合葬手续最快下周就能办。”
苏明霞披着件米色开衫,指尖夹着一张纸巾,轻轻按了按眼角:“妈这辈子太累了……她要是知道爸和陈老师能在一起,一定会高兴的。”
轮椅上的苏振华咳了两声,抬手推了推眼镜。他头发花白,面容依旧儒雅,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扎进她耳朵里:
“娶你,只为赎罪。”
林晚秋的眼皮猛地一跳。
“那年……是我拿了你的录取通知书。你不知道吧?我改了档案,让招办的人把你的名额给了陈婉如。”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看一件用旧的家具。
“你替我还了这些年的情,也算值了。”
林晚秋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甜。她咳了一下,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滴在病号服上,像一朵枯败的花。
苏明远皱眉:“护士!叫护士来!”
没人动。
苏明霞别过脸去,低声说:“她撑不了多久了。”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越来越慢。
嘀……嘀……嘀……
最后拉成一条直线。
“嗡——”
“啊!”
林晚秋猛地坐起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透了身上的的确良衬衫。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水底被人捞上来。
屋里昏暗,窗帘半掩,外头的天光刚透进来一点。墙上的老式挂钟指向六点四十七分,秒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收音机开着,正在播《新闻和报纸摘要》。
“今日全国多地公布高考录取结果,考生可通过张贴榜文或电话查询方式获知去向……”
她喘着气,一只手死死按在胸口,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床头。
日历就在那儿。
1996年7月15日。
七个数字,黑体加粗,印在泛黄的纸页上。
她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又一根根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发麻。
不是梦。
这不是梦。
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三十年。
整整三十年。
她为这个家操劳一生,供丈夫读书,伺候公婆,养大两个孩子,省吃俭用凑钱让他们留学。她穿补丁衣服,吃剩饭剩菜,连生病都不敢去医院。
换来的是什么?
一句“娶你只为赎罪”。
一张被偷走的人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写下满分作文,拿过市级征文比赛一等奖。后来呢?后来它洗过成堆的尿布,刷过油腻的锅碗,擦过丈夫升官宴上的地板。
她蜷缩在床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没有哭出声。
也不敢哭出声。
怕惊动隔壁邻居,怕被人说“林工家闺女中了大奖还哭”。
可心里早塌了。
那些委屈、不甘、愤怒,像洪水一样冲垮了堤坝。
她想起自己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在厨房切菜,手指被菜刀划出血口,血滴进汤里都没人发现。丈夫在客厅接待领导,她端着汤进去,被随口骂了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想起儿子婚礼前夜,她熬夜缝补礼服,第二天却被拦在酒店门外。“你别进来了,影响形象。”苏明远递给她一个红包,“这是孝敬。”
她想起女儿朋友圈发的那条动态:“我妈那代人太愚昧,一辈子围着男人转,活成了附属品。”
而她自己,就在这条评论下默默点了赞。
她为他们牺牲了一切。
他们却把她当成可以丢弃的旧鞋。
她闭上眼,牙齿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我善良、懂事、识大体……”
“可谁问过我想不想?”
“谁在乎过我愿不愿意?”
“这一世……”
她睁开眼,眸子里的水光还没干,但那股软乎劲儿已经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
像冬天结冰的河面,底下暗流汹涌,表面却纹丝不动。
“我不再做赎罪羊。”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
沉稳,克制,一步一阶,不急不缓。
林晚秋浑身一僵。
她听出来了。
是苏振华。
和前世一模一样。
今天清晨,他会来敲她的门,手里拿着一封牛皮纸信封,语气诚恳地说:“晚秋,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墙角的穿衣镜前。
镜子斑驳,映出她清瘦的脸。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黑,嘴唇有些干裂。但她站得直。
她抬手理了理衬衫领子,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镜子里的女人,不再是那个低眉顺眼、任人摆布的妻子。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说:
“你配得上那个名字。”
“林晚秋——师范大学——中文系。”
敲门声响起。
两轻一重。
熟悉的节奏。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拧开锁,拉开门。
苏振华站在门口。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但熨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他手里捧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晚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体面,“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林晚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怜悯,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说服的善心人。
“陈婉如她……家庭困难,父亲早逝,母亲瘫痪在床。她复读了三年,今年终于过了专科线。但她想去的民办师范,学费太高……家里实在拿不出。”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我知道这很难开口,但她真的需要这个机会。你是高分,就算今年不去,明年还能再考。可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林晚秋静静听着。
她记得这些话。
一字不差。
前世她听了,心软了。她想着自己年轻,还有时间。她想着帮人一次,积德行善。她把录取资格让了出去,以为能换来一段安稳人生。
结果呢?
换来的是三十年的奴役,是临终前的一句羞辱,是子女眼中的“那个女人”。
她的手指慢慢收紧,捏住门框的边缘。
“你考虑一下,好不好?”苏振华递出信封,“这是她写的请求信,你看看……”
林晚秋伸手接过。
牛皮纸的触感粗糙,像一张剥下来的皮。
她低头看着信封,没有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答应?”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苏振华一愣。
“你觉得我善良,所以我得让?”
“你觉得我老实,所以我不能争?”
“你觉得我没人撑腰,所以我只能低头?”
她说一句,往前一步。
苏振华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到了楼梯扶手。
“晚秋,你别激动……我只是希望你能……”
“你能什么?”她打断他,“你能替我想过一天吗?你能替我活过一天吗?”
她猛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感恩”“成全”“大局为重”“来日必报”……
她看着,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然后,她当着他的面,将信纸撕成两半。
再撕。
再撕。
纸片像雪一样落下,飘在青石板上,被晨风吹得打转。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这人生,我不让了。”
苏振华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怎么能……”
“我能。”她声音很稳,“而且,我已经决定了。”
她不再看他,转身,关门。
“砰——”
一声巨响。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利落。
屋内一片寂静。
她背靠着门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手指还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痛快。
三十年的憋屈,三十年的忍让,三十年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全被她亲手撕碎了。
她喘着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她笑了。
笑得像个终于拿到糖果的孩子。
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份真正的录取通知书。
红色封皮,烫金字,盖着鲜红的公章。
她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灵魂。
窗外,晨光洒进来,照在墙上那张泛黄的“三好学生”奖状上。
也照在窗台那盆枯萎的茉莉花上。
花死了。
可人活过来了。
巷子对面,一棵老槐树下。
陈婉如站在那儿,脸色惨白。
她手里攥着一张纸,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
“XX民办师范专科学校 录取通知”。
她盯着林晚秋的窗户,嘴唇微微发抖。
她昨晚梦见自己站在师范大学的讲台上,台下掌声雷动。醒来却发现,通知书上的学校名字,根本不是那四个字。
她抬头看了看天。
太阳升起来了。
可她的天,塌了。
收音机还在响。
“本市教育局今日宣布,将于近期开展高考录取复查工作,重点核查档案异常、跨区调档等情况,确保招生公平公正……”
林晚秋没关它。
她坐在床边,把录取通知书放进一个老旧的樟木箱里,压在最底层。
上面盖了几件旧衣服。
然后她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开志愿填报表草稿。
笔尖悬在空中,停了几秒。
最后,她写下三个字:
**林晚秋**。
一笔一划,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