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光刚透。\
筒子楼的走廊里还弥漫着隔夜饭菜和潮湿水泥混杂的气味。林晚秋推开房门,手里拎着空水桶,准备去公用厨房打热水。
她刚迈出一步,脚步就顿住了。
门槛外的地面上,一片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蔓延,像血一样从门缝底下渗进来。那颜色浓稠,边缘微微发亮,在晨光斜照下泛着不祥的光。她蹲下身,指尖轻轻一碰——未干,带着黏腻的触感,还有股刺鼻的腥气。
是红漆。
她抬头。墙面上用粗毛刷涂着两个大字:“骗子”。
字迹歪斜却用力,油漆滴落下来,在灰白的墙上拉出长长的痕迹,像干涸前的最后一道血泪。阳光照在上面,反出一层油光,刺得人眼疼。
楼道里静得出奇。
对门张婶家的门缝后有动静,窗帘被人悄悄拉开一条缝,又迅速合上。隔壁王婶家锅铲声戛然而止。连平时最爱吵架的三楼老李家,此刻也鸦雀无声。
林晚秋站起身,没说话。她转身回屋,从橱柜底下拿出拖把、抹布和一只旧脸盆,装了半盆清水,放在门口。
她蹲在地上,一块一块擦洗。
动作很稳,没有快,也没有慢。湿布擦过地面,红漆被一点点卷起,变成浑浊的粉红色水流进盆里。她换了三次水,直到地板露出原本灰暗的水泥色。
墙上的字还在。她没去管。
污名来得这么快……不是邻里自发,是有人推波助澜。
她心里清楚。昨晚她关门那一声“砰”,不只是婚姻的终结,更是宣战。苏振华不会坐以待毙。他要的不是说服她,是要让她在这个院子里站不住脚。
“骗子”——这个词不是凭空来的。它需要铺垫,需要发酵。
昨夜他走之前说:“你毁的是整个家的前途。”那不是威胁,是动员令。
她拧干最后一块抹布,拎起水桶往厨房走。路过张婶门口时,门忽然开了条缝。
“小林啊……”张婶探出半张脸,声音压得极低,“你别怪我说话直,这事儿闹成这样,你也……太犟了。”
林晚秋停下。
“陈老师多不容易,复读三年才考上个专科。你一个高分生,明年还能考,让一让怎么了?”
她看着张婶。这个女人昨天还笑着跟她借盐,今天就能站在道德高地上审判她。
“您知道她为什么能上专科?”林晚秋问。
“这……还不是靠自己努力?”
“她没过本科线。”林晚秋说,“连专科线都没踩上。她是顶替别人进的学校。”
张婶脸色一变:“谁说的?你别乱讲!”
“市教育局复查组正在查。”林晚秋声音不高,“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
她说完,提着水桶走了。身后,张婶猛地关上门,发出“啪”的一声响。
她知道,这句话会像种子一样,在楼道里慢慢长出来。
上午九点十七分,市图书馆旧报纸阅览室。
林晚秋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1985年7月的《市教育报》合订本。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布衫,头发扎成一条辫子垂在背后,整个人缩在角落,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得翻飞,有一片卡在窗框上,扑棱着却飞不出去,像只被钉住的蝴蝶。室内闷热,头顶风扇吱呀转动,吹不动凝固的空气。
她翻到高考录取名单页。
手指停在“中文系”那一栏。
林晚秋的名字所在位置,被大片墨水涂抹。黑色的墨渍边缘焦黄卷曲,像是曾经被火燎过,又用水扑灭。纸面残破,名字只剩下一个“秋”字的右半边,像被咬掉了一口。
她呼吸微滞。
这不是普通的污损。是销毁。
有人怕这个名单被人看到。
她轻轻抚过那片焦痕,指腹感受到纸张的粗糙与脆弱。母亲写举报信那年,这份报纸还在发行。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被顶替。而如今,连历史都被动了手脚。
“这页早几年就那样了。”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图书管理员站在她身后,三十多岁,戴着细框眼镜,胸牌上写着“周玉芬”。她低头看了眼报纸,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劝退:“别白费劲了,查不到的。”
林晚秋抬头看她。
“您看过这一页?”
“谁没看过?”周玉芬淡淡地说,“那时候有人天天来翻,后来就不让借了。再后来,就成了这样。”
“是谁不让借的?”
“上头。”她只说了两个字,转身走了。
林晚秋没再问。她合上报纸,登记借阅记录。纸上写着:最后一次借阅时间为1986年3月12日,借阅人——林秀云。
她母亲。
原来母亲早就来过。
她默默记下周玉芬的名字,将报纸放回原处。
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图书馆外的水泥长椅。
太阳毒辣,树荫窄得只能盖住半边身子。林晚秋坐在阴凉处,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冷馒头,就着白开水啃。
她从夹层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是母亲遗物中的一张通讯录,边角卷曲,字迹模糊。上面列着几位原市二中教师的名字和住址。
她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赵桂兰,教务员,住址——西城区老纺织厂宿舍3栋。
这是母亲生前最信任的同事之一。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撕下写着“赵桂兰”的一角,塞进口袋。其余部分,她一点一点撕碎,撒进旁边的垃圾桶。
风吹过,碎纸片打着旋儿,像一场微型的雪。
她不想依赖过去的人脉。那些人要么沉默,要么自保。她要走的路,必须自己踩出来。
但她还是去了。
下午两点零七分,西城区老纺织厂宿舍。
三栋楼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外墙斑驳,水泥剥落,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楼道里堆满杂物,一股霉味混着中药苦气扑面而来。
她敲了敲304的铁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位佝偻的老妇人探出头,满脸皱纹,眼神浑浊。
“您是……”
“我是林秀云的女儿。”
老人身体猛地一颤,手扶住门框,嘴唇哆嗦了一下。
“你妈……”她声音发抖,“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有她的通讯录。”
老人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一把将她拉进门,反手插上三道插销。
屋里昏暗,窗帘紧闭,桌上摆着一碗药,冒着苦涩的热气。
“坐下。”老人声音低哑,“你不能在这儿久留。”
林晚秋没坐。她看着老人,只问一句:“当年我妈举报的事,您知道多少?”
赵桂兰浑身一震,眼眶瞬间红了。
“你妈……走得太急了……”她哽咽着,“最后一次来我家,咳得说不出话,只死死攥着我的手,说‘有人半夜烧过档案’。”
“烧档案?”林晚秋追问,“哪个档案?”
“招办的备份册!”老人压低声音,“每年考生的原始登记表都存一份在地下室……她说查过记录,你那份被人调走过三次。”
林晚秋心口一紧。
“她想查原始调档记录,可没人给她开权限。她就自己跑档案室,翻旧册子……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说终于找到了证据,让我第二天一起去教育局。”
老人眼泪掉了下来。
“可第二天,她没来。我打听到她进了医院,已经……快不行了。”
“是谁烧的?”
“我不知道。”赵桂兰摇头,“但我知道,你妈就是查这个才倒下的!他们能让你妈闭嘴,也能让你……”
话没说完,她已泣不成声。
林晚秋静静听着。她没有哭。她的心像一块石头,沉在水底,被冲刷得越来越硬。
她站起来,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老人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孩子,别查了!听阿姨一句,忘了它吧!你妈没斗过他们,你也斗不过的!”
林晚秋看着她浑浊的眼睛,轻轻抽回手。
“但我妈没闭嘴。”她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空气,“我也不会。”
她说完,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老人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肩膀剧烈颤抖。
傍晚六点四十一分,教育局对面街角的公共电话亭。
蝉鸣刺耳,一声接一声,像要把人的神经扯断。电话亭玻璃上满是涂鸦:“查贪官”“还我分”“死路一条”。字迹歪斜,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已被雨水冲淡,有些却像刻上去的。
林晚秋投进两枚硬币,拨通监督热线。
电话响了五声才接通。
“您好,教育监督专线,请讲。”
“我想查询一封举报信的受理进度。”她报出考生编号和匿名信编号,“是关于八五年高考档案篡改的。”
“没有记录。”对方语气冰冷。
“不可能。我亲自投递的。”
“那就再投一次。”对方冷笑,“或者你以为,一个匿名信就能翻天?”
林晚秋压低声音:“八五年高考档案是否曾被人为销毁?”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
然后,传来一句极低的警告:“别找麻烦,你斗不过的。”
忙音响起。
她握着听筒,汗水浸湿掌心。
她终于确认了——复查组的消息是烟雾弹。系统在自保。
她走出电话亭,抬头看向对面那栋灰白色的五层小楼。教育局的牌子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夜间八点五十六分,归途。
天突然黑了。乌云压城,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她没带伞,冒雨往回走。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打湿了布衫。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路过筒子楼拐角时,她停下。
白天她擦过的地面,又被人泼了新的红漆。墙上的“骗子”三个字更大了,像是用整桶油漆刷上去的。
她抬头。二楼窗户猛地关上,窗帘晃动。
楼上又有人泼水下来,故意溅她一身。冰凉的水从头顶浇下,她没躲。
她站在那儿,任雨水冲刷。
然后,她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开门,反锁。
深夜十一点三十七分,林晚秋房间。
屋里漆黑。她没开灯,从抽屉摸出一支蜡烛,划火柴点燃。
火光摇曳,映出她脸上未干的水痕和眼底的冷光。
她翻开日记本,笔尖停顿片刻,写下:
“1996年7月18日,晴转暴雨。\
他们抹黑我,封锁信,散布谣言。\
可他们忘了——\
真相不怕火燎,人心未死。\
今天,我听见了‘烧档案’三个字。\
他们怕了——\
说明,我打中了七寸。”
写完,她合上本子,吹熄蜡烛。
黑暗中,窗外一点微光映在她眼中,像星火不灭。
尾声。
雨停了。路灯昏黄,照亮湿漉漉的街道。
电话亭旁,一名戴鸭舌帽的男子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记事本,快速写下一行字:
“女,约20岁,身高165,蓝布衫,长发扎辫,往返市图与教育局。”
他抬头望向林晚秋的窗口。灯已灭。
他收起本子,转身走入夜色。
镜头缓缓移向电话亭玻璃。
“死路一条”四字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但有人偏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