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胤永徽元年，冬。京城十万禁军，铁甲凝霜；皇城九门，旌旗息影。昔日摄政王府，改称“孤影殿”，殿高十丈，却不点一盏灯，因主人言——灯影易生幻觉，不如黑得干净。夜过三更，宫墙上传来更鼓，鼓面似被雪覆，敲不出回响，唯余风卷玉阶，卷起碎玉般的冰屑，扑在阶上那人脚背。
那人披玄狐大氅，内不着甲，只一袭素绢中衣，立于阶首，手执鎏金小匣。匣内，一瓣干桃花、一截断指骨、一绺乌发，是锦月留与他的“旧我”。他每夜此时，必启匣视之，视毕，以唇贴发，再合匣——十年如一日，风雪无歇。今夜雪格外大，片大如掌，灯未点，他却能于黑暗中，准确触到那瓣桃花的轮廓，仿佛触到旧日温度。指尖才碰，花瓣碎成粉，被风一卷，散入夜空，像一场迟到的葬仪。他怔住，继而笑，笑得极轻，极哑：“终归，连你也散了。”
身后，内侍轻步而来，低声：“陛下，西山急报——慈航静庵，空无一人。”肖珏笑意顿止，背脊僵直如铁。半晌，他挥手，内侍退下，唯余他与雪，与夜，与匣。他忽然抬手，将匣抛向空中，剑出如龙，“咔嚓”一声，匣碎，指骨与乌发被剑风绞成齑粉，随风四散。他收剑，负手，立于阶边，抬眼望天，雪落在眸，瞬化为水，不知是不是泪。
“锦月，”他低唤，声如刀背，冷而钝，“你走了，连梦都不肯给我留。”
更鼓又起，他转身，入殿。殿内，更黑，却隐隐有光——是一面铜镜，镜前，供着一柄残伞骨，骨上刻满“锦月”二字，是他亲手所刻，每刻一刀，便念她一次。镜中，映出他面容：鬓染霜，眉间痕，唇上旧疤已褪成淡粉，像一条将死未死的蚕。他抬手，抚镜，似抚她的脸：“你成佛，我成魔，佛魔本一线，我却够不到你。”
忽地，殿门被风撞开，雪卷入，带来一缕淡香——是桃花香。他猛然回身，却空无一物，唯见雪地上，一行脚印，纤细，赤足，自阶下而来，至殿前而止，像有人曾立于门外，却终未踏入。他奔出，立于脚印旁，俯身，以指量其深浅——恰是她昔年的尺寸。他笑，笑得比哭难听：“你来过，为何不入？”
风不答，雪亦不语。他忽地仰天长啸，啸声裂夜，惊起檐角寒鸦，鸦羽落，覆于脚印上，瞬间掩去痕迹。他跪于雪，以额抵地，良久，起身，拂衣，再入殿，背影笔直如剑，却再无人可握。
自此，每夜更鼓三响，他必立于殿前，不点灯，不着甲，唯执断月长剑，于雪中舞——剑式无名，招招皆空，像舞给一人看，又像舞给北风。舞罢，他以剑支地，喘息，雪气入肺，冷得生疼，他却笑：“疼好，疼才知未死。”
宫人私传：陛下梦中，常呼“锦月”，醒时，却再不许人提此二字。内库有一箱，箱上封条书“旧梦”，无人能开，唯他每岁晦日，亲携箱，登后山桃林，林已枯，只余焦木，他却于木前坐至天明，箱不开，亦不带回。
永徽三年，桃林破天荒开一树花，单瓣，色淡如泪。宫人摘花献殿，他视之良久，命人植于殿前，亲自浇灌。花却越浇越瘦，终至零落。他俯身，拾落花，夹入袖，回殿，置于镜前。第二日，花不见，唯镜沿留一点淡红，像旧人唇痕。他怔然，以指抚之，低笑：“你亦怜我？”
又三年，他鬓已全白，却夜夜仍舞剑于雪。一次舞毕，忽掷剑于地，剑身断作两截，一截飞入夜空，一截插入阶石，恰指西方。他望西方，笑，极轻极哑：“去吧，我放你走。”转身，入殿，再不出。
宫人于次日入殿，只见他坐于镜前，手覆镜，面含微笑，眸却睁，似望穿镜，望到极远极远之处。榻前，留一纸，纸无字，唯画三点：一灯、一伞、一舟。
（白）正是：
旧梦一箱，封不住雪覆桃残；
孤影十丈，照得见灯尽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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