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胤永徽六年，腊月初八，佛成道日。京城雪霁，万寺鸣钟，梵呗声里，摄政皇肖珏却颁下一道惊世诏：
“朕自御极，于国无功，于民无德，今愿舍万乘之位，披缁入山，以赎旧愆。江山还于幼主，百官恪守其责，毋寻毋挽。钦此。”
诏书读毕，金銮殿上百官噤若寒蝉，唯闻铜漏滴答。肖珏卸冕旒、脱龙袍，露出一袭素白僧衣，衣衲上，千针万线，皆绣桃花——瓣瓣以血染，色已黯。他赤足下阶，玉玺弃地，“当啷”一声，如碎玉盘。殿外，雪深及踝，他踏出第一步，脚印笔直，如剑出鞘，却再不回身。
西山，慈航废庵。桃花枯林，今岁忽发新芽，苞赤如血。庵门半掩，风过，发出“吱呀”轻叹，似候旧人。午后，一缁衣人至，肩背小小竹伞，伞骨斑褐，油纸上以血写“锦月”二字，笔划瘦劲，是他亲手。入庵，他先扫阶，再拂佛座——座上空无佛像，唯余一截焦木，木上，一瓣干花，色淡如泪。他将花拾起，夹入木鱼柄，槌三下，无声，却似万鬼齐喑。
暮色四合，山风猎猎。他于院中掘一坑，取匣埋之：匣内，一瓣干桃花、一绺乌发、一截断指骨，是他仅存的人间旧梦。覆土时，雪落，瞬间掩平，像从未开启。他跪于坑前，以额抵地，良久，起身，低笑：“尘归尘，梦归梦，此后，莫唤我肖郎。”
夜佛灯前，他剃发。雪发纷纷，落满肩头，像又一场暮春。最后一缕青丝断，铜镜里，映出一颗光圆头颅，与一张瘦削面——鬓染霜，眉间痕，唇上旧疤仍在，却再无人可吻。他合十，对镜，对镜里旧影，轻诵：“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生；因缘尽故灭，我师如是说。”诵罢，以指为笔，于镜灰上写二字：锦月。写毕，袖拂去，灰散，镜空，像一场人皮鬼面的戏，终于谢幕。
自此，人间无摄政皇，唯有“渡一”僧。渡一，渡一人，亦渡自己。他日扫枯林三次，夜诵《金刚经》七遍，每至“应作如是观”处，必顿一顿，似观某段旧景，又似观无。庵中无钟，他以木鱼代，鱼声一响，山鸟俱寂；鱼声一止，雪落有声。
永徽七年除夕，山雪大作。夜半，木鱼忽断柄，渡一惊醒，披衣起，见窗外桃花一夜全开，瓣大如掌，色淡如泪。花下，立一女子，素衣无饰，腹隆然，眸似秋水——是沈如歌。她携一童，童约周岁，眉目肖母，唇上一点朱砂，天然生成。女子不唤，只于花下合十，深施一礼。渡一立于阶上，合十回礼，目光掠过她腹，掠过童颜，唇微动，却无声。
风过，花雨纷纷，落于她发，于他肩，于童顶，像一场迟到的红雪。女子抬手，接一瓣花，置唇边轻吹，花随风起，飘向他，贴在他光圆额头，像一枚温柔而冰凉的吻。她微笑，笑里无悲无喜：“师父，我带孩子来看花。”他点头，亦微笑：“花常在，常开，常落。”
对视良久，她转身，童回首，对他摆小手，奶声含糊：“佛——佛——”声音散在风雪里，像小猫叫，又似旧人唤。他立于阶上，目送，直至花与影俱没，再不分辨。回身，关庵门，风从门缝钻入，吹灭佛灯，殿顿黑。他却不动，任黑暗吞没，像吞掉最后一粒尘埃。
次日，山民上供，见庵门紧闭，叩之无人。破窗而入，唯闻残香一缕，地上一行脚印，笔直延伸至后山桃林深处，至崖而止。崖边，一柄小竹伞插雪，伞开，内空，唯留一瓣桃花，已被霜雪覆白。山民惊，传为佛迹，却再无人见那僧。
（白）正是：
锦月如歌，歌至终章，是空门一叹；
桃花如梦，梦醒之后，唯雪覆空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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