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西山巅，夜沉如墨，冷月似刀。废庵石阶下，肖珏独身而来，玄甲染血，外袍猎猎作声——方才百里急驰，他一人一马，连破安定王三道关卡，只为赶在子夜前，见一人，问一句。庵门半坍，门额“慈航”二字被火烤得焦黑，风过时，木屑簌簌而落，像一场迟到的纸钱。
殿内无佛，唯余石座。座前，一点微灯，灯芯浸药，火苗幽绿。锦月盘膝而坐，雪发披散，覆了满肩，像披一件旧年的月光。她手执木鱼，槌起槌落，却无声——木鱼早被火舌噬空，只余壳。肖珏踏入，靴底踏碎瓦砾，脆响在空庵回旋，像踩裂了十年前的风雪。他立定，喉结滚动，半晌才哑声开口：“锦月，我来了。”
锦月不答，只抬眼。那目光澄澈，无悲无喜，像一面被岁月磨平的铜镜，照出他满身血与尘，也照出自己遍身疤。肖珏忽然不敢直视，单膝跪地，以剑支身，声音低下去：“我负你十年，负如歌十月，负天下……不知数。今日，我来还。”
“还？”锦月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灯焰，“你拿什么还？”她抬手，解开缁衣襟扣，露出心口——那里，一道暗红蛊纹蜿蜒，像一条爬行的蛇，蛇尾没入骨缝，“母蛊随太后死，子蛊已移我身。我离此山半步，七窍流血；你携我入世，便是携我赴死。”肖珏眦目，猛地将剑插入地砖，剑身颤鸣：“那便不走！我陪你留山，陪你念佛，陪你——等死。”
锦月望他，眸底终起微澜，像止水投石，一圈圈漾开，却很快归于平静：“佛要的是放下，你要的是抓住，你我道不同。”她抬手，自石座后取出一物，递与他——那是一只小小锦袋，袋内，一瓣干桃花、一截断指骨、一绺乌发。她轻声：“这是我仅剩的‘旧我’。你携去，葬于建章殿废墟，便算替我归尘。此后，莫再来。”
肖珏不接，只死死攥她腕，像攥住最后一根浮木：“若我偏要带你走？”锦月抬眼，与他相对，眸色澄澈得近乎无情：“那便踏过我的尸。”一句，如冰锥坠地，碎声四散。肖珏指骨骤紧，却终究缓缓松手。他低头，笑，笑得比哭难听：“原来，我才是局外人。”
锦月合衣，转身，于石座前点燃最后一盏长明灯，灯焰蹿起那瞬，她雪发被映成红，像旧年雪上血，又像佛前最后一朵荼蘼。她低诵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每诵一句，灯焰便矮一分，像将旧情一寸寸埋。肖珏立于她身后，泪如雨下，却再不敢伸手。他忽然抬手，以指为刃，于自己唇上旧痕处，狠狠一划——血珠涌出，覆盖旧痕，像将“锦月”二字，从唇上剜去。他转身，大步出庵，再不回头。庵内，锦月诵偈声停，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像一声轻叹，又像一滴泪，落在无人知的深夜。
庵外，山风猎猎。肖珏于石阶最后一级停步，抬眼望天，月已西沉，天光微明。他抬手，将那只锦袋贴于心口，血透衣襟，染袋内桃花，如再活一次。他低笑，笑声沙哑，却透狠决：“佛不渡你，我渡；你不随我，我随天下——天下给你陪葬，也算我偿命。”语罢，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玄骑绝尘而去，直奔京城方向。山间，晨钟忽起，一声又一声，像送别，又像送葬。
地窖暗门，在此刻轻启。如歌扶壁而出，腹已隆起，面色苍白，却眸光坚定。她望着锦月，泪涌却笑：“他走了，我留下——替你活，也替他活。”锦月抬手，抚她发顶，声音轻得像风：“记住，孩子无辜，天下无辜，唯他——自缚地狱。”说罢，她取过青灯，将灯焰吹灭，庵内顿时陷入黑暗，唯闻二人呼吸，一轻一重，像一场被压抑的雷雨。
（白）正是：
锦月归尘，佛魔一念；
玄骑绝尘，血债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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