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京郊七十里，有废驿名“乌山”，荒苔没胫，檐兽倾颓。传言每至月晦，驿外桃林有女子歌声，低唱《桃花渡》，近者则心痛如绞。是夜，乌云压月，风掠林梢，果有歌声——却不在林，而在驿内破殿。殿门半阖，蛛网垂纱，一灯如豆，灯前立一素衣女，缁帽压鬓，发色如雪，面则蒙以轻纱，唯唇上一点朱砂，艳如初绽。她手执长帚，扫尘，每扫一下，灯焰便颤一分，像扫在人心里。
殿外，铁蹄踏雨而至。肖珏披玄色大氅，携十余骑，循血线追来——七日前，他于府中遗失锦匣，桃核、伞灰、画像俱在，却被人盗至乌山。探子报：盗者形如女鬼，唇有朱砂。他本不信，然灯影里那一抹红，像一根倒刺，勾得他不得不来。门被推开，夜雨灌入，灯焰“噗”地俯低又跳起，照出二人影子，一长一短，隔了十年光阴。
“锦月？”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女子停帚，却不回身，只低低应：“王爷认错人了，贫尼断渡。”肖珏一步踏入，靴底踩碎尘枝，发出脆响，像把旧梦踩裂。他距她三步，不敢再近，怕一伸手，眼前人又化烟。女子终于转身，抬手揭纱——面纱落下那瞬，肖珏呼吸骤停：眉如初月，眸含秋水，唇角一点梨涡，与记忆分毫不差，只瘦得脱了形，像月光被削薄。他指尖颤抖，想抚，又怕碰碎：“你……没死？”女子微笑，笑里却带梵音的空凉：“死过，又活了，活在佛前，不在人间。”
一句，将肖珏已到唇边的“跟我回家”生生冻住。他猛地闭眼，再睁，仍见真人，便笑，笑得比哭难看：“佛前又如何？我翻遍莲座，也要把你带回。”断渡——锦月——摇头，转身，从佛龛后取出一物，递与他。那物赫然是肖珏失窃的锦匣，匣盖敞开，内中却空，唯余一缕灰烬，像有人将伞灰、桃核、画像俱焚成烟。锦月轻声：“旧物已归尘，王爷也该归尘。”肖珏怔住，指尖触灰，灰温热，似刚熄。他忽然大笑，笑声撞破殿瓦，笑罢，一把攥住她腕，力道大得似要捏碎骨头：“归尘？可以！你与我，同归！”
锦月不挣，任他攥，只抬眼，眸色澄澈如止水：“王爷，你看清楚。”她抬手，解开缁衣襟扣，露出锁骨——骨上，一道暗红蛊纹，蜿蜒入心口，像一条爬行的蛇，“桃花蛊，母蛊在太师，子蛊附我。我若离此山三日，蛊便噬心，七窍流血而亡。你带我走，是带我死。”肖珏眦目欲裂，指骨颤抖，却渐渐松开。殿外，雨声滂沱，像万箭穿林，又像万鬼夜哭。
锦月合衣，转身，于佛前点燃一盏长明灯，灯焰蹿起那瞬，她雪发被映成红，像旧年雪上血。她低诵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每诵一句，灯焰便矮一分，像将旧情一寸寸埋。肖珏立于她身后，血顺掌纹滴落，在脚边积成一汪小小红洼。他忽然伸手，从后拥住她，臂如铁箍，声音却低得近乎哀求：“我不信佛，我信你。你死，我陪你死；你活，我陪你活。只求你，别再不见。”锦月身子一颤，却未回抱，也未挣脱，只轻轻侧头，将脸贴在他血湿的袖口，声音轻得像风：“肖郎，我今日来，是要你信——信我未负你，信我……不是她。”
一句“不是她”，如冷水浇背。肖珏猛地抬头，灯焰剧颤，照出锦月眼底，那眸色，澄澈得近乎空洞，像被抽走所有情丝。他忽然明白：眼前人，的确是锦月，却也不是——她是被十年空门、一身蛊毒、万念成灰重塑的“断渡”，再不是他怀里那轮会哭会笑的“白月光”。一念至此，他泪如雨下，滚烫泪珠落在她雪发上，瞬间冰凉。他缓缓松手，后退，一步，两步，直至背抵殿门，再无可退。锦月亦不追，只于佛前跪下，继续扫尘，一下，又一下，将二人影子，扫得支离破碎。
殿外，雨停，云破，一弯冷月悬天，月光透瓦，照在锦月背影上，像给她披一层银纱，亦像给她筑一座冰牢。肖珏抬头望月，月亦无言。他忽然抬手，以指为刃，于自己唇上旧痕处，狠狠一划——血珠涌出，覆盖旧痕，像将“锦月”二字，从唇上剜去。他转身，大步出殿，再不回头。殿内，锦月扫尘的手一顿，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像一声轻叹，又像一滴泪，落在无人知的深夜。
（白）正是：
白月光再现，仍是旧时面；
泪尽不敢信，转身成陌路。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