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韶京三月,东风剪柳,十里御沟水漾胭脂。都说摄政王府要与沈家结亲,满朝哗然。沈家不过五品门第,祖上贩盐起家,最忌提起“铜臭”二字;摄政王肖珏却执掌兵户两政,一声咳嗽,金銮殿都要起回声。如此高寒枝,怎容寒鸦栖?谁知旨意下来,竟不是“纳侧”,不是“媵”,竟是“正妃”——一乘八鸾凤辇,十六对金钺,礼制与皇后并肩。市井小儿拍手唱:“沈家女儿贵,贵比桃花碎;一朝嫁王门,夜夜锦月泪。”歌子飘进深闺,沈如歌倚窗听了,唇角微弯,竟像把那“泪”字当糖含。
沈府后院,近日门禁森严。三更鼓过,绣阁灯火犹明。丫鬟豆蔻跪坐脚踏,替小姐篦头,篦齿却抖个不住——镜里那张脸,在灯影下似冰雕玉琢,偏左颊一点朱砂,像谁用桃花瓣按上去,拂即飞。豆蔻颤声:“姑娘,明日就是大礼,您不歇么?”沈如歌取过篦子,自挽青丝,淡淡道:“正要养精神,怕什么夜。”嘴里说着,却从匣底摸出一轴小卷,展将开来,是幅半身像:素衣、断伞、唇上一点丹痕——与镜中人一般无二,只眸底多了分幽怨。如歌以指摩挲画像,指尖冰凉,唇边却勾起笑:“姐姐,我替你嫁。”
原来沈氏夫妇膝下空虚,十八年前雪夜,巡盐御史沈仲山于乌山驿抱回一女,襁褓藏桃核,核刻“锦月”,遂以“锦”为小名。锦月五龄,聪慧绝人,偏有游方尼断言:“此女命犯桃花,留之必祸门庭。”沈仲山惧,竟于上元夜,将锦月寄放尼庵,又恐名声,对外称“暴卒”。隔年,夫人梦桃花坠怀,复产一女,面貌与锦月无二,只少一颗泪痣,遂取名“如歌”,意为“续弦”。谁知锦月并未夭,被转卖秦淮,学歌舞,更名“锦月”,艳帜高张;又三年,忽失踪,传言为权贵掠去。沈家暗讳,只道“早殇”。如今摄政王征选王妃,内官密图示“唇珠一点,颊砂一痕”之貌,沈父惊觉:天下岂有第二个锦月?遂以如歌应选,竟一画入选,锁为嫡妃。外人只道寒门骤贵,哪知里头包着偷天换日胆?
次日寅时,鼓乐喧阗。沈如歌着蹙金绣凤大红翟衣,十二旒珠冠覆额,垂珠却遮不住那点朱砂。拜别祠堂,沈夫人泣不成声,拉女儿袖低嘱:“王府深似海,若闻‘锦月’二字,千万莫答。”如歌含笑点头,袖中却攥紧那轴小像——像背血字,正是三年前有人夜投绣阁:“欲知身世,先嫁王府。”落款:断渡。
迎亲队伍迤逦出坊,市民抛花如雨。肖珏骑御赐乌云马,玄纛赤甲,剑眉锁寒,唇线如削。全京都在传:王爷执意立正妃,只为那“像极旧人”四字。如今真见沈氏女,街檐上几个老宫人咋舌:“活脱脱当年乌山桃花影!”肖珏耳力极锐,回首横扫,议论声顿噤。再抬眼望花轿,轿帘被风掀起寸许,露出新妃侧脸——灯底看月,雪上胭脂,与他记忆里最后那抹笑,重叠得令他指骨骤紧,马缰“嘞”一声勒出血痕。
花轿入府,仪门阖。肖珏抬手止礼官,竟自掀帘,将新妃打横抱出。众人咋舌,却见王爷低首,于她耳畔极轻极轻唤:“锦月。”沈如歌不答,只舒臂揽住他脖颈,指尖有意无意拂那一点唇痕,像要拂活它。肖珏一瞬恍惚,怀中人已抬眸,瞳深似要将他吸进去——那目光,分明是陌生,偏又熟得令人心悸。
洞房设在旧日“澄心堂”,昔日禁令:擅入者斩。今夜红烛高烧,照得四壁兵器寒光跳跃。喜娘唱撒帐歌,歌未半,被肖珏挥退。门阖,一室沉水香混着血腥铁味,像雪夜桃花被铁蹄碾。如歌端坐床沿,听得自己心跳——不是羞,是算:下一步,如何引他开口,说出当年“锦月”下落。
肖珏卸冠,却未解袍,执壶连倾三盏烈酒,抬眼逼视:“你是谁?”如歌轻笑,摘下面纱,露出与画像分毫不差的朱砂:“沈氏如歌,王爷今日娶的妻。”肖珏喉结滚动,骤然俯身,两指钳住她下颌,指背青筋暴起:“再答一次。”酒香喷面,如歌不退不避,反把脸微仰,让那点朱砂正对他瞳孔:“或王爷希望我是旁人?”一句,似针尖挑破脓包,肖珏眼底瞬间血红,猛地将她推开,背身喘急,如负伤狼。
烛影摇乱,墙上映出二人交叠,一挺拔,一袅娜,像一柄伞与一枝花的剪影。如歌按住狂跳,缓缓解开霞帔,露出颈间——一线红绳,悬着枚小小桃核,新刻“锦月”二字,血尚艳。她轻启唇:“王爷可愿认旧物?”肖珏回首,一触那核,唇上旧痕倏地灼痛,像被火烙。记忆闸门轰然崩开:风雪夜、空棺、断伞、化灰……他踉跄一步,竟单膝跪地,伸手去触那核,又停在半空,不敢置信:“你……是她?”
如歌垂睫,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水面:“妾身不知是谁,只知自记事,便有人唤我‘锦月’;及长,又有人命我‘如歌’。今日,王爷若愿,我便只是王爷的‘锦月’。”说罢,牵他手,按于自己心口——心跳平稳,像算准了节拍。肖珏指尖颤抖,忽然俯首,一把将她搂入怀,力道大得像要把骨血碾进自己胸膛,唇贴她鬓角,声哑欲碎:“别再离开我。”
红烛“啪”一声爆了个大芯,火舌蹿高,映得二人影子倏地合一。窗外,月上屋脊,照见暗处一条黑影悄然退下——柳墨卿奉王命查新妃底细,方才潜至檐角,窥见桃核,又闻“锦月”二字,心知有异,急返书房,提笔欲书密折,却闻檐瓦轻响,一道冷光扑面——黑影手起刀落,血溅素笺,折子未成,人先倒地。
与此同时,澄心堂内,喜帐低垂。如歌被压在鸳鸯衾上,感到他唇在自己颈侧疯狂寻索,像要确认温度。她抬手,于枕下摸出一根极细银针——针尖泛蓝,萃了“忘川”之毒,入肤即迷魂,可令醉者吐露三载隐秘。她指节微紧,正欲刺入他后颈,忽听他低低一声唤,带着酒,带着血,带着十年相思:“锦月……别走。”那声音,像雪夜孩子,委屈又绝望。银针在半空停住,终究缓缓收回。她闭眼,唇贴他耳,轻轻回一个字:“在。”
烛泪成堆,更鼓三声。肖珏沉沉睡去,臂弯牢扣她腰。如歌睁眼,眸色清明,无悲无喜,唯指尖轻抚他紧锁的眉,似在丈量一条未知的河。窗外,桃花初绽,一瓣被风吹入,落在二人交叠的枕边,像一枚迟到多年的邮戳。
(白)正是:
替身非替身,旧名新恨;
入局已入局,谁是棋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