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次日天光微亮,澄心堂外铜壶滴漏才报卯初,肖珏已睁眸。昨夜酒力未散,他额角一跳一跳地疼,却先摸向身侧——锦被凌乱,余香犹在,人却不见了。心头倏地一空,像被抽走一块冰,又猛地坠下一团火。他披衣跃起,赤足踩过地龙烧得温热的金砖,哑声唤:“锦月!”
帐外脚步轻响,沈如歌自屏风后转了出来,只着中衣,腰系软烟罗,手里托一盏醒酒汤,唇上那点朱砂被晨光照得鲜活。她屈膝低眉:“王爷,妾身吵着您了?”声调不高不低,像温汤上漾的涟漪。肖珏定定看她,眼底千浪拍岸,终究只抬手接过盏,仰头饮尽,苦味在舌尖炸开,他却连眉也未颤,空盏递回时,已恢复惯常的冷峻:“往后,不许早起,不许无声。”
沈如歌垂睫应“是”,心里却记下第二笔:他怕“不见”。
一连三夜,皆是如此。肖珏批折子到亥时,便回澄心堂,不喝酒,只抱她上床,臂如铁箍,梦中频唤“锦月”,音调由急到缓,像自深渊里捞人。第三夜,如歌佯装睡熟,以指尖偷偷描他眉形——剑眉斜飞,却在尾端断成两截,相书谓“断情剑”,主孤克。她心想:若在此刻刺下去,一指之力,便可叫他永远合眼。然才动念,他忽在梦中皱眉,唇角溢出一点呜咽,像孩子迷了路。银针在她发间又悄悄退下。
昼里,他依旧冷面。晨起练剑,雪刃绕体,落叶触锋即成粉;午时于书房议事,户部、兵部两尚书因军饷争执,他抬眼一扫,二人噤若寒蝉;傍晚骑马射柳,三箭齐中,箭尾系墨绳,绳上小字“锦月”随风翻飞,旁观的副将偷看,只见王爷眼底血丝比箭尾更红。
第四日午后,肖珏携如歌入宫谢恩。辇过御街,帘外百姓跪满,偷窥新妃。忽有一疯道人扑向车辕,大喊:“桃花借尸还魂,王府血夜将至!”侍卫拔刀,道人却化作一阵风,唯余一地桃花瓣,瓣上皆书“锦月”。肖珏面色铁青,命彻查,却无人见道人面貌。如歌拾起一瓣,纳入袖,抬眸看他,他亦看她,二人皆无言,唯指尖微不可见地颤。
当夜,王府书房。
肖珏摒退左右,独召如歌。案上摊开乌山镇密报:桃花渡冰裂夜,有老尼携弟子西北去;驿馆旧基,掘出空棺,棺底现血符,符上正写“锦月借魂”。烛火摇晃,照得纸上墨迹如活。肖珏以指敲案,声音冷如玉碎:“你究竟是谁?”
如歌抬眼,不答反问:“王爷希望我是谁?”一句,又似那晚洞房。肖珏眸色骤暗,猛地将她拉至身前,一手扣腰,一手抬起她下颌,逼她与自己鼻尖相抵:“本王要听真话。”呼吸交缠,如歌却轻声一笑:“真话也要王爷敢听。”随即推开他,自解腰间软带,露出雪色肌肤——心口处,有一枚淡淡红印,形似桃核,恰与他颈间旧痕同一位置。她指尖点印,声音低柔:“若我说,我亦夜夜梦回,见一柄断伞,一名女子叫我替她归来,王爷信么?”
肖珏瞳孔骤缩,记忆似被唤醒,又似被撕裂,掌中运力,案角“咔嚓”一声碎裂。良久,他忽然俯身,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密室走去。石壁轰然阖,隔绝人世。
密室无窗,唯四壁灯火,照出一方檀木供案——案上,一柄残伞,一轴画像,一只裂核,赫然是当年乌山旧物。肖珏将她置于案前,声音低哑:“对着它们,再说一次。”
如歌手指抚过残伞,血痕旧,桃花残,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幽魂:“我五岁前,名锦月;五岁后,名如歌。中间一段,被人挖走,成了空白。有人告诉我,空白里藏着王爷,也藏着我自己。”她回首,泪终于滚下,却带着笑:“王爷,我回来了,可我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灯火下,她泪落成串,像红线,一颗颗砸在他心口。肖珏僵立半晌,忽然抬手,以指腹抹去她泪,动作笨拙,却轻极。下一瞬,他猛地拥她入怀,像拥住一场九年大梦,声音哑得不成调:“不管你是谁,别再离开。”
石门后,更漏滴嗒,仿佛时间也屏息。如歌在他怀里,泪意渐收,眼底却浮起一丝冷光——她知道,第一步,已经踏稳。
(白)正是:
冷面如铁,终被泪磨;
铁骨如剑,终为情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