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玉殒香消，谁料相思成永诀

（白）乌山镇外，桃花渡头，冰消雪尽，又是三年。三年里，肖珏白日披驿吏青衫，黄昏便闭门抄经，唇上桃花痕由殷红褪成淡粉，仍擦不去。镇中童稚皆唱童谣：“桃花渡，莫夜渡，渡头有个桃花墓；伞化灰，人化雾，留住空名锦月住。”歌声凄凄，随水飘入驿站，肖珏闻之，援笔续两句：“名可住，身难住，一夜相思成白骨。”写罢，投笔于火，灰烬飞上屋梁，似答似叹。

是年仲春，京中忽传旨意：摄政王雍王将巡边，道经乌山，命驿丞整饬馆舍，预备膳食。上下忙乱，唯肖珏漠然。柳墨卿已迁中书舍人，特随车驾，先一日驰至驿中，见故友憔悴如鬼，抱之痛哭曰：“兄以谪宦，玉颜销尽，然机会在天，宜自爱惜！”肖珏微笑不答，唯取出新抄《金刚经》一卷相赠，卷尾画三人影，仍血圈宛然。

次日辰牌，雍王驾至。王年甫弱冠，眉目冷峻，唇薄如刃，戴玄狐暖帽，披紫金鹤氅，行幄内不言自威。柳墨卿暗引肖珏入侍，王方饮茶，瞥珏唇上痕，微怔，问：“此痕何来？”珏据实回。王沉吟半晌，挥退左右，独留二人，低声道：“‘锦月’二字，本王亦闻之。”原来王少时患心疾，太医束手，一道姑以桃核一枚、血符数道治愈，符上即绣“锦月”。道姑自言“乌山苏氏”，后不知所终。王因此得位，却遍访天下，再无踪影。

言未竟，忽闻驿外外鼓噪，有老尼率女弟子十余，云赴普陀，求宿一夜。驿卒拒之，尼坚坐不起。肖珏掀帘视之，老尼素衣瘦骨，鬓插半残桃花，面目虽枯，双眸却似秋水。珏心中骤动，趋问法号，尼抬眸，淡淡曰：“贫尼断渡。”三字入耳，肖珏如遭雷锤——昔年风雪夜，赠空卷之僧，即号“断渡”，今忽变女形，且老且尼，未知是真是幻。

老尼入厅，见雍王，亦不惊，合十问讯，回身顾肖珏，取出一檀木小盒，长三寸，封以蜡，曰：“三年前，君以风雪夜写结局，今还君真结局。”王命启之，盒中赫然一瓣桃花，已枯成紫黑，瓣上以小针刺诗：“玉殒香消，谁料相思成永诀；魂随伞骨，只留空名照夜月。”刺痕凝碧，显是女子指尖血。尼谓珏：“欲知究竟，可随贫尼至桃花渡。”王亦欲随行，尼不许：“王气逼人，幽魂不敢近，唯肖郎可。”王无奈，命柳墨卿随尼与珏，以观动静。

夜初更，渡头无月，唯柳梢一弯残星。老尼立于冰岸，手执一盏小灯，灯焰作桃花形。她命肖珏掘雪，果见一具薄棺，棺木已成乌色，盖板却平滑如新。尼以拂尘挥去浮霜，棺上现出细字：“苏氏锦月，年十八，未婚，以桃花为茔。”字旁雕一伞一舟，与肖珏伞舟无二。老尼曰：“开。”

启棺之隙，寒气如刀，柳墨卿几欲仆倒。棺中无骨，唯一件素衣，折叠如生人；衣心处，护一柄小小竹伞，长不盈尺，伞面写“锦月”二字，血痕尚湿。老尼取伞出，忽吹一口气，伞骤然大如常制，砰然张开，伞骨铮铮，悬于夜空。尼以手指伞，对珏曰：“三年前，君所追之影，即此伞魂。真身早化，唯留一线相思，系于君唇。今期限既满，可还之。”

肖珏呆若木鸡，良久方问：“锦月果死乎？果为我死乎？”尼叹曰：“其死也，一半为己，一半为君；其生也，一半为君，一半为不甘。然幽质无依，终需一诀。君若执意，可与之语；但开伞后，君必损十年阳寿，且终身不得再娶，恐误人间姹紫嫣红。”柳墨卿急止曰：“兄前程远大，不可！”肖珏笑曰：“纵损百年，又何足惜！”遂咬指，以血抹伞沿，大唤：“锦月！”

血一抹，伞骤合，又骤张，伞下立一淡淡素影，眉目如画，却无泪无喘，唯唇动似语。肖珏扑前欲抱，影穿其臂而过，如触冷雾。影抬手，指自己心口，又指珏唇，再三反复，似嘱“珍重”。忽有东风大作，吹散灯焰，影亦随焰，碎成万瓣桃花，飞入夜空，若一场红雪，落于冰河，瞬没无痕。伞骨寸寸断，亦化灰烬。老尼以拂尘扫之，聚成一枚小小新核，色如胭脂，递与肖珏：“旧核已裂，新核已结，留与不留，惟君自裁。”

肖珏捧核，双膝跪雪，叩首至血流。老尼扶之，曰：“情至如此，可谓不负。然幽缘已尽，君宜自爱。”言罢，携弟子飘然而去，履雪无声。柳墨卿挽珏归驿，雪地上唯余空棺，天明则棺亦没，冰合如镜，仍映二人影，似三人同行。

雍王闻报，叹曰：“世间痴物，莫过于情。”遂起驾还京，特奏复肖珏官，且加“知制诰”衔，使随军掌书记。珏却上表请终老乌山，王不许，命柳生强掖以行。珏不得已，收雪余灰，和泪为丸，如豆大，藏之胸前，与世长辞之志，暗埋心底。唇上桃花痕，自此化作一点丹砂，任风雨洗磨，终不褪色。

（白）正是：

伞断影销，空留一核如豆；

冰消雪释，才悟万念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