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说肖珏一病旬余,幸仗柳墨卿延医调护,方得痊可。然其神气萧索,如秋后残荷,虽日随驾起居,而夜则对伞默坐,或喃喃自语,或泪湿青衫。同僚皆暗哂“状元痴”,唯柳生心忧,屡劝无验。
是岁十月,北虏犯境,天子将遣使议和,命肖珏草诏。珏于御前力陈“割地非久安策”,忤宰相意,遂被贬为乌山镇驿丞,即日离京。朝绅相送,皆言“玉郎谪宦”,独柳墨卿送至灞桥,举杯嘱曰:“兄昔遇妖,今返故地,慎毋再惑!”肖珏唯含笑不语,颈间仍悬裂核,上残血字“风雪夜别”已暗。
驿船一叶,顺汴水南下。时值仲冬,两岸芦花,尽作雪飞。珏于舟中,日则披览旧伞,夜则拥被梦月。每梦必至桃花渡,而锦月之影,却由近渐远,由真渐虚,终化桃枝,折之即醒。珏知相见之期或近,遂于船头日书一词,积至七阕,皆待会面时付与锦月。
既抵乌山,父老闻新科状元重来,空城出迎。唯驿舍荒凉,垣瓦多缺。珏却喜其僻静,夜可独坐。是夜初更,寒风猎猎,雪片如掌。珏拂去案上尘,点青灯一盏,取旧话本《锦月如歌》置案侧,将伞横陈,对影而坐,俟鬼俟仙。
二鼓甫过,门外剥啄复起,其声轻缓,似恐惊雪。珏启扉,见天地一色,素银中独立二人:一位缁衣老僧,眉毫覆目;一童子垂髫,手执绛纱灯笼,灯上亦印一瓣桃花。老僧合十:“山僧法号断渡,特来送经,可否借一炬火?”肖珏心知有异,肃之入。
童子置灯于案,灯光照处,伞面桃花栩栩欲开。老僧不言,探袖出一旧卷,纸色与珏所携话本相同,展开却空无一字。僧以指蘸雪水,于卷头写“第三人”三字,墨迹旋灭。珏愕然问:“何谓第三人?”僧笑指灯影、伞影、人影:“影影交叠,谁是主人,谁是客?”言罢,顾童子曰:“可取我风雪来。”
童子掀帘外出,俄顷负一囊归,解囊倾之,竟非雪,乃七片桃花,瓣瓣如血,堆作小丘。老僧取一瓣置灯上,花不燃而化红烟,烟中现景:少年肖珏负笈乌山,舅氏挥杖,雨雪纷飞,其景与今宵无异。僧再取一瓣,烟中现锦月,立于舟头,低唱《桃花渡》。第三瓣,现一素棺,停古寺中,棺头写“苏氏锦月”;第四瓣,现肖珏金殿对策;第五瓣,现灞桥血书;第六瓣,现珏病中呓语;至第七瓣,老僧不焚,递与肖珏:“以卿血泪,写卿结局。”
肖珏以指触瓣,但觉冰凉透骨,心头万绪,忽悟:若锦月真亡,安得屡见?若未亡,又安得棺?既见棺,又何得血书?一时疑窦百结,遂以齿咬指,血涌,于空卷上写十四字:“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血字方成,七瓣桃花齐飞起,绕灯旋转,化作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红者锦月,白者亦锦月,并肩而立,难分孰真孰幻。
老僧叹曰:“一魂两影,一影留棺,一影留伞。留棺者已寂,留伞者待君。君今欲唤,当择其一。”言罢,以杖叩地,灯影摇灭,满室风雪骤起,吹开户牖。肖珏抬眼,户外雪雾茫茫,唯见两影各向东西,渐行欲没。老僧与童子,亦化作雪,簌簌落地。
珏知再迟,则两影俱失,遂大呼:“愿从伞影!”拔步追去,不知深浅。雪深没膝,一步一跌,追至驿后堤岸,忽闻水声潺潺,桃花香气暗涌。雾开处,旧日小舟横陈,舟头立素衣人,背灯而坐,似锦月,又似空蒙。珏腾身上舟,那人回眸,却面白如纸,无目无口,唯鬓畔桃花犹艳。珏惊退,几乎坠水。
刹那间,无面人忽自裂其衣,胸膛亦空,唯桃花一瓣悬其中,书“锦月”二字。瓣随风起,贴于珏唇,冷若刀锋。耳畔但闻女子低唱:“风雪夜别,青灯照影成三人;君来相寻,先问自身是鬼是人?”歌声未绝,小舟自中而折,冰水涌入。珏坠河,拚命欲泅,而伞与话本,俱沉水底。水面上,唯余那瓣桃花,漂漂荡荡,随流远去。
幸堤下有渔舟,闻声来救,拖珏上岸,而雪已封河,舟与影皆不见。渔人怪曰:“河水结冰,何来人沉?”视珏唇,则桃花一瓣,已烙作胭脂痕,拭之不灭。珏披裘归驿,索纸笔,记今夜所见,然手颤不能书一字,唯于卷尾画三人影:一灯、一伞、一舟,以血圈之。
翌日,雪霁,乌山父老群聚驿门,言昨夜桃花渡口,冰裂三丈,现无棺古穴,穴中唯旧伞一柄,伞骨刻满“锦月”小字。众欲取伞,伞自燃成灰,灰聚作桃核形,与肖珏颈间裂核,大小无异。人皆以为妖,遂闭渡口,立石曰“莫夜渡”。
肖珏闻之,趋往视,唯见雪原茫茫,裂冰已合。他解己颈间核,投于穴中,冰立合无痕。自此刻骨之寒,透入心肺,人亦由此沉默,寡言笑,唯日抄《金刚经》十遍,以压心头邪影。
(白)正是:
风雪夜,三人影,灯是媒,伞是聘;
影散冰河成一梦,梦醒桃花不复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