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说肖珏一梦醒来，残灯半灭，窗外晓钟初动，临安城十万人家，已起炊烟。他展手看时，那枚桃核仍在掌中，纹理细腻，刻着“锦月”二字，刀痕深处，微有血痕，竟像女子以指甲掐成。肖珏心中怅惘，将桃核以红丝线穿了，悬在颈内，贴身而藏，自此饮食起居，一刻不离。
是日，礼部传胪，圣天子御紫宸殿，胪唱已毕，赐琼林宴。肖珏金阶对策，条陈时弊，龙颜大悦，御笔亲拔为翰林院修撰，一时新贵，冠盖京华。然他每夜必梦桃花渡，梦中素衣人，或倚舟歌水，或背灯缝伞，醒来唯闻枕畔若有桃花香气，良久方散。
同榜中有浙西才子柳墨卿，风流倜傥，与肖珏最善。见肖珏神思恍惚，戏问：“状元郎莫不有花妖缠身？”肖珏以实告之，且出小伞与桃核以示。柳生把玩良久，讶道：“此伞骨用‘断肠竹’，生于悬崖，十年方成，非寻常物；核上血字，以指刻之，其痛非常人可忍。兄所遇，恐非仙即鬼，宜慎之。”肖珏笑而不答，心中愈挂。
转瞬三月，春光阑珊。禁中传旨，命新科士子各献诗屏，以备上林苑装饰。肖珏领旨，归寓却难成章，唯把旧伞展玩。忽闻檐前剥啄之声，启户视之，并无人影，唯青砖地上，遗一尺素缄，色如月白，角上印一瓣桃花，殷红欲活。肖珏心跳遽急，阖扉展视，内有小笺，字迹娟秀，与伞上“锦月”同一笔意：
【小笺】
“君夺鳌头，妾欢何似。然长安绮罗地，非我蓬门所敢近。今以血书一缄，代面贺。若念旧渡，可于月晦之夜，独至城西灞桥头，手执桃花一瓣，妾当来晤。毋使人知，毋使人随，毋以功名易此约。锦月白。”
肖珏看罢，喜极而泣，忙取枕畔桃花瓣——乃初遇时舟中所赠，珍藏至今——置于贴肉衣袋。转念又生疑：京邑至乌山，往返千里，何能一夕投书？且笺上血字犹湿，似方才书就。然情之所钟，不暇推敲，亟命仆沽酒，邀柳墨卿小饮，托言病酒，令其明日代为告假，却自收拾衣装，只待晦日。
晦日傍晚，夕阳如血。肖珏青衣小帽，潜出京城，至灞桥。斯时河冰初解，岸草含烟，行人稀少。肖珏手执桃花瓣，背桥而立，心中七上八下。初更既过，月色微昏，但见水心忽现灯影，一叶小舟，穿柳而来，舟头立一素衣女子，灯袂随风，正是梦中之人。肖珏趋岸低呼：“锦月！”女子以手指唇，示勿高声，轻舟靠岸，伸纤手招之。肖珏踊身一跃，登舟甚稳，舟却离岸，顺流直下，瞬息十里，京城灯火，杳不可见。
舟中布幔低垂，小几燃一炉沉水香，青烟袅袅。锦月易去外衣，换一领淡绛罗衫，鬓畔仍插桃花。她取小小风炉，煮水瀹茗，笑靥微醺：“寒夜漫长，先以茶温郎肺腑。”肖珏再欲启齿，她以指轻点其唇：“且听水沸，再诉离怀。”少顷，茶香四溢，锦月捧瓯至唇，先自呷一口，方递与肖珏。瓯沿朱印宛然，肖珏就盏，但觉入口清苦，回味甘醇，竟似心头相思，先苦后甜。
茶毕，锦月低唱一曲《桃花渡》，声如裂帛，泪随声落。肖珏夺其手，问曰：“卿究系何人？乌山至长安，千里而遥，何以一夕即至？”锦月不答，只解开其颈边罗带，露出雪肤，其上刀痕累累，竟刻满小字，皆“锦月”二字。她微笑：“每刻一次，郎名一次，刻满一身，便可与郎相见一面。”肖珏大恸，抱住痛哭。锦月抚其顶曰：“郎君功名方盛，不久当步青云，妾乃幽质，不宜久留人间。今夜一晤，以偿素愿，天明则散，郎毋相思。”
肖珏哭曰：“功名于我，如浮云耳！愿弃官与卿偕老，或栖山林，或泛江湖，惟卿所之。”锦月摇头：“郎有老母在舅氏家，郎若捐官，舅氏必加凌迫；且妾命系桃花，春尽则谢，不能与郎同老。惟愿郎安享富贵，妾于水月之间，常闻郎名，即当含笑。”言罢，以手一挥，舟遂靠岸，却仍是灞桥下，京城更鼓三声，东方已白。
锦月取昔日青竹伞，双手捧与肖珏：“前渡郎君，今还郎君。伞骨已旧，桃花犹新，愿郎常携，见伞如见妾。”肖珏不肯接，只死死握其腕。锦月轻叹，俯首于其手背，一吻即化，化作无数桃花瓣，随风飘散。须臾之间，小舟、风炉、残香、素衣，尽皆乌有，只余青竹伞横卧桥石，桥下水声潺潺，似奏离歌。
肖珏拾伞，踉跄归城，心空如纸。及入寓，柳墨卿迎门大骇：“兄夜来何往？今晨奉旨，特擢兄为起居注官，明日即随驾上雍！而兄形容枯槁，恐惊圣驾！”肖珏不语，唯捧伞入内，闭门，泪如雨下。是夜，他展伞于灯前，见伞内衬里，隐隐现出新血字迹：
【血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换离索。郎若再寻，莫向水，莫向山，但向锦月旧话本中看。”
肖珏读罢，昏然倒地。待柳墨卿破门救起，已高烧呓语，唯呼“锦月”不绝。太医束手，唯煎清心之药。肖珏于病中，但觉身轻如絮，随风飘荡，忽至桃花渡，忽至灞桥，忽又见锦月立于云端，以手指地，地裂为壑，阻隔其路。肖珏大呼：“卿弃我乎？”锦月笑而不答，转身乘月而去，遗落一册小小话本，封面正题“锦月如歌”四字。
肖珏俯拾话本，欲翻，忽闻柳墨卿在耳畔大唤，蓦然惊醒，汗透重衾，而颈间桃核，竟已裂开，内藏极薄绢片，上书：
“第三回风雪夜别，青灯照影成三人。”
（白）正是：
锦字血书来，梦中重见月；
才向渡头逢，又被风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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