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月是踩着晚饭的点回到家的。
老城区的巷子里飘着各家厨房的烟火气,炒辣椒的呛味混着红烧肉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时月拎着给时年买的苹果,走到自家门口时,听见屋里传来时国槐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闷得像堵着棉花。
她推开门,就见时国槐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门口,正往煤炉里添煤。砂锅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还是那股熟悉的中药味,只是今天似乎更浓些。
“爸,我回来了。” 时月把苹果放在桌上,“今天没去工地吧?”
时国槐回过头,脸上沾了点煤灰,咳得更厉害了:“没去,给你弟熬药呢。” 他放下煤铲,用袖子擦了擦脸,“专家号的事,林助理跟你说了?”
“嗯。” 时月点点头,走到炉子边,掀开砂锅盖子看了看,“药快熬好了?”
“差不多了。” 时国槐接过她手里的盖子,重新盖好,“洛寻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时月没接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她想起小时候,她也这样在巷子里跑,身后跟着陆洛寻,他总爱揪她的羊角辫,气得她追着他打。
那时候的天,好像永远是蓝的,日子永远是甜的。
“爸,你跟陆伯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月突然问,声音很轻。她从小就知道两家关系好,却不知道具体好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后来为什么会断了联系。
时国槐添煤的手顿了顿,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和你陆伯伯,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那时候你爷爷和陆爷爷是同事,住一个大院,我和你陆伯伯睡一张床,穿一条裤子。”
他笑了笑,眼里泛起点光,像是回到了过去:“你陆伯伯那时候比我有出息,考上大学,进了国企,后来又自己创业。我呢,守着你爷爷留下的小厂子,日子过得不算富,也安稳。”
“后来你陆伯伯的公司遇到坎,资金链断了,债主堵门,是我把厂子抵押了,给他凑了笔钱,才让他缓过来。” 时国槐的声音低了些,“他总说要还我,我说不用,兄弟之间,哪能算那么清。”
时月愣住了,她从不知道爸爸还帮过陆易峰这么大的忙。
“那后来呢?” 她追问,“为什么……”
“后来咱家出事了。” 时国槐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你妈走得早,我一个人撑着厂子,没几年就被人坑了,不仅赔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你陆伯伯当时已经是大老板了,派人送了笔钱来,不少,够咱们还账还能剩下不少。”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白开:“但我没要。”
“为什么?” 时月脱口而出。那笔钱,明明可以让他们家好过很多。
“因为我是时国槐。” 时国槐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骄傲,“我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丢了骨气。你陆伯伯是好意,可那钱拿了,我这辈子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咱们时家的人,得自己站直了,不能靠别人扶。”
时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爸爸宁愿去工地搬砖,宁愿捡废品,也不愿意去求陆家。那不是不近人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尊严。
“可这次……” 时月咬了咬唇,“时年的病……”
“这次不一样。” 时国槐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洛寻说了,是你陆爷爷的意思,算欠咱们家的情分。而且,是为了时年。为了你弟弟,爸可以暂时把那点骨气放一放,但你不能。”
他看着她,眼神严肃:“月月,爸知道你好强,跟爸一样。但你要记住,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这次欠了陆家的情,以后要还,但不能因为这个,就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咱们家就算再难,也得有骨气,有底线。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说咱们时家的人,是靠攀附别人过日子的。”
时月点点头,眼眶有点红。她知道爸爸说的是对的,尊严这东西,看似不值钱,却是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脊梁。
“对了,” 时国槐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时月,“这个,你收着。”
时月打开手帕,里面是枚小小的银锁,样式很旧,边缘都磨光滑了,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月”字。
“这是你满月的时候,你陆爷爷给你打的长命锁。” 时国槐说,“那时候洛寻也在,非要抢着戴,被你陆伯伯揍了一顿,哭得惊天动地。”
时月捏着那枚银锁,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仿佛带着温度。她能想象出小时候的场景:小小的陆洛寻穿着开裆裤,抢她的银锁,被陆易峰追着打,而她坐在爸爸怀里,咯咯地笑。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就写在了那么早的时光里。
“爸,下周专家会诊,陆洛寻说他会去。” 时月轻声说。
“他去就去吧。” 时国槐没在意,“正好,我也想跟他说声谢谢。顺便……问问他爸的近况。”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感慨,“好多年没见了。”
时月没说话,把银锁重新包好,放进自己的包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说,她对陆洛寻的抗拒,不仅仅是因为自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时国槐特意给时月卧了两个鸡蛋,自己碗里只有一个。时月想把鸡蛋夹给爸爸,被他挡了回来:“你明天还要上班,多吃点。”
吃完饭,时月收拾碗筷,时国槐坐在桌边,看着墙上的日历,喃喃道:“下周专家会诊,希望……能有好结果。”
时月嗯了一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既期待专家能有办法治好时年的病,又害怕见到陆洛寻。她总觉得,那个人像个漩涡,靠近了,就会被卷进去,再也身不由己。
洗完碗,她去给时年打电话。弟弟在医院由护工看着,每天晚上都要跟她聊几句才肯睡。
“姐,护工阿姨说明天给我带草莓,你要不要吃?” 时年的声音带着困意,却很兴奋。
“姐不吃,留给你吃。” 时月笑着说,“早点睡,明天姐去看你。”
“嗯!姐,陆叔叔明天会来吗?”
时月的笑僵了一下:“不知道,他忙。”
“哦……” 时年的声音有点失落,“我还想跟他玩变形金刚呢。”
挂了电话,时月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一盏,忽明忽暗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拿出手机,翻到余笙的微信,犹豫了很久,还是发了条信息:“下周专家会诊,陆洛寻会去。”
余笙几乎是秒回:“他去干什么?想刷存在感?月月你别理他,有我和石乔在呢!”
时月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有这样的朋友,好像再难的事,也能撑过去。
“没事,就是有点烦。”
“烦就对了!说明你对他不一样!”余笙发来个挤眉弄眼的表情,“老实说,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时月的脸瞬间红了,赶紧回了句“胡说八道”就关了手机。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爸爸的叹息,时年的期待,陆洛寻的脸,还有那枚冰凉的银锁,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转。
她不知道自己对陆洛寻到底是什么感觉,是感激,是抗拒,还是……余笙说的那样?
她只知道,自己平静的生活,好像真的被这个叫陆洛寻的男人打乱了。而她,除了被动接受,似乎别无选择。
夜渐渐深了,巷子里的狗吠声都停了。时月终于有点困了,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葡萄架下,陆洛寻揪着她的羊角辫,笑得一脸得意,而她举着小拳头,追得他满院子跑。
阳光正好,葡萄藤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像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只是这梦,终究会醒。而醒来后要面对的现实,远比梦境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