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便利店的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
时月戴着一次性手套,把加热好的便当放进塑料袋里。塑料袋上印着褪色的笑脸,被她捏得变了形。窗外的雨还在下,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谁没擦干净的泪痕。
“时月,剩下的你收拾下,我先走了。” 同事老李摘下工牌,打了个哈欠,“这鬼天气,下了快一周了。”
“好。” 时月点头,声音有点哑。她今天从下午六点站到现在,脚后跟像塞进了石子,每走一步都发疼。
老李撑着伞冲进雨里,脚步声很快被哗哗的雨声吞没。便利店只剩下时月一个人,冷柜的嗡鸣突然变得清晰,混着门外的雨响,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她拿起抹布,慢吞吞地擦着收银台。台面黏糊糊的,沾着顾客落下的糖渣。擦到一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着,是医院的短信号码。
时月的手顿了顿,指尖有点麻。她深吸一口气,划开屏幕。
【南城第一医院:您弟弟时年的治疗费用已逾期3天,当前欠款12750元。请尽快缴纳,以免影响后续治疗。】
数字后面的零像小钩子,一下下挠着她的太阳穴。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分钟,直到眼睛发酸,才按灭屏幕,重新攥紧抹布。
12750元。
她在便利店兼职,时薪18块,一天站八个小时,能挣144块。不算请假、不算迟到,要干满三个月,才能攒够这笔钱。可时年的药不能停,下周还要做心脏彩超,又是一笔开销。
时月把抹布扔进桶里,水溅到了裤脚。她低头看了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多了几个深色的圆点,像没干的泪痕。
凌晨四点,到了换班时间。时月脱下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包里。包是帆布的,边角磨破了,用针线缝了个歪歪扭扭的补丁——那是时年去年住院时,她在病房里缝的。
走出便利店,冷雨扑面而来。她把伞撑开,伞骨“咔”地响了一声,断了的那根枝桠又翘了起来,伞面歪向一边,挡不住斜飘的雨丝。
这把伞是前年在地摊买的,十块钱,用到现在,早就该扔了。可时月总想着,再撑一阵,等时年好点了,再换。
雨里的街道空荡荡的,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散开,像一块融化的黄油。时月踩着水洼往前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的鞋是胶底的,遇水就打滑,上个月因此摔了一跤,膝盖青了半个月。
路过十字路口时,她停了下来。
斜对面的写字楼群亮着零星的灯,最高的那栋楼顶上,“陆氏集团”四个发光字穿透雨雾,明明灭灭。那四个字是烫金的,即使在雨里,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贵气。
时月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会儿,想起爸爸时国槐偶尔提起的话。
“以前啊,你陆伯伯家就住隔壁胡同。” 爸爸总是在喝了点酒后才会说,“我和你陆伯伯,还有你陆洛寻哥哥,经常在院里爬树掏鸟窝……”
“陆洛寻”这个名字,时月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眉眼锋利,坐在办公桌后,指尖夹着钢笔,眼神冷得像冰。杂志说他是陆氏的继承人,二十五岁就掌管了集团的核心业务,是南城最不能得罪的年轻人。
时月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
得罪?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陆家是天上的云,她是地上的泥。当年爸爸破产,债主堵门,陆伯伯确实派人送过一笔钱,却没露面。爸爸把钱还回去了,说“救急不救穷,时家的日子,得自己扛”。
从那以后,两家人就断了联系。时家搬进了老城区的窄巷,陆家依旧是南城的顶梁柱,像两条平行线,再没交错过。
走到巷口时,时月听见了咳嗽声。
二楼的窗户开着,时年趴在窗台上,手里攥着个毛线玩具。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苍白的小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姐!” 时年看见她,眼睛亮了亮,声音却很轻,“你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 时月抬头,把伞举得更高些,“快回被窝里去,又咳嗽了?”
“睡不着,等你呢。” 时年把玩具举起来,“你看,我把小熊修好了。”
那是个旧玩具,胳膊掉了,时年用胶带缠了好几圈,歪歪扭扭的。时月心里一软,加快脚步上了楼。
楼道里的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时月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上挪,每走一级台阶,膝盖就酸得发颤。到第三十六级时,她听见了屋里的中药味。
门没锁,虚掩着。推开门,昏黄的灯光里,时国槐正坐在小马扎上煎药。砂锅放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药香混着煤烟味,呛得人鼻子发酸。
“爸,这么晚了还煎药?” 时月把便当放在桌上,“我买了热乎的,你吃点。”
时国槐回过头,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密了。他摆摆手:“不饿,这药得趁热喝,你弟弟后半夜容易喘。” 他顿了顿,看着时月的裤脚,“又淋湿了?怎么不换把伞?”
“没事,快干了。” 时月避开他的目光,把便当打开,“是你爱吃的梅干菜扣肉,快吃。”
时国槐没动,只是盯着煤炉上的砂锅,声音有点哑:“医院……又催了?”
时月的手僵了一下,点了点头。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砂锅咕嘟的声音,和窗外哗哗的雨声。时国槐拿起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火苗舔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我明天去问问王老板,能不能预支这个月的工资。” 时国槐突然说。
“别去!” 时月立刻打断他,“王老板那人抠门得很,预支工资肯定要扣钱的。” 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爸,你别操心了,我来想办法。”
时国槐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愧疚,还有时月不敢细想的沉重。
时月把便当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里屋。
时年已经躺下了,却没闭眼,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时月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有点烫。
“是不是不舒服?” 她放低声音。
时年摇摇头,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小,指尖凉凉的,像块温不热的玉:“姐,我今天听护士阿姨说,手术要好多好多钱。”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要不……咱们不做了吧?”
时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捏了捏时年的脸:“胡说什么呢?医生说你这病能治好,等你好了,姐带你去游乐园,坐过山车。”
“真的?” 时年的眼睛亮了。
“真的。” 时月笑着点头,指尖却在发抖。
她知道,那不是“好多好多钱”,是几十万,是她和爸爸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够的数字。可她不能说,只能一遍遍地哄他,像哄一个易碎的梦。
哄睡了时年,时月回到外屋。时国槐已经把便当吃完了,正用纸巾擦着盒子,想把它攒起来卖废品。药也煎好了,装在一个搪瓷碗里,黑褐色的药汁上漂着一层油星。
“我去送药。” 时月拿起碗。
“等等。” 时国槐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塞到她手里,“这是我今天做零活挣的,你拿着。”
钱不多,几张十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加起来不到五十。时月的指尖触到那些带着体温的纸币,突然鼻子一酸。
爸爸今年五十六了,腰椎不好,不能干重活,只能在附近的菜市场帮人搬菜,一天挣几十块。下雨天活少,他就去捡废品,手上的裂口从来没好过。
“爸,你留着吧。” 时月把钱推回去。
“让你拿着就拿着!” 时国槐的声音有点急,“你明天还要上班,买点吃的垫垫肚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别像上次那样,饿晕在地铁里。”
时月没再说话,把钱攥在手里。纸币被她捏得发皱,边缘硌着掌心,却比任何时候都烫。
送完药回来,雨好像小了点。时月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巷子。墙根下的青苔被泡得发胀,像一块化不开的绿颜料。
她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张经理”的名字。那是她白天上班的公司经理,一个总爱对女员工动手动脚的中年男人。昨天他还说,只要她“懂事点”,就给她涨工资。
时月的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按下去。
她想起时年亮晶晶的眼睛,想起爸爸布满裂口的手,想起医院那张催款单。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亮了,是兼职便利店老板的微信。
“明天早上八点,帮我送份文件到陆氏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酬劳五百,现金结。”
时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陆氏集团。
总裁办公室。
五百块。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像在催她做决定。
五百块,不够还欠款,却够时年买一周的药。
时月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两个字:
“好的。”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她好像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很轻,却很清晰。
她走到墙角,拿起那把断了骨的伞,试了试,还是歪的。明天的雨,看来只能硬扛了。
至于陆氏集团的总裁办公室里,等着她的是什么,她没时间想,也不敢想。她只知道,为了时年,为了这个快要撑不下去的家,她必须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雨还没停。时月把便当盒洗干净,放进装废品的袋子里,然后走到镜子前,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有点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干裂。可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石子,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时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了句:“加油。”
然后,她拿起那把断了骨的伞,推开了门。
潮湿的风涌进来,带着雨的气息,也带着一丝她从未想过的,命运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