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沉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控制中心，而是一条向下的、螺旋状的狭窄阶梯，深不见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味和另一种更陈腐的、类似旧纸堆和干燥菌类的气息。阶梯两侧的墙壁不再是金属，而是粗糙的、带着人工开凿痕迹的岩壁，上面镶嵌着早已熄灭的、结构古老的照明条。
这里不属于“北极星”观测站，至少不属于它近代的部分。它更古老，更隐秘。
卿蘅没有丝毫犹豫，迈步向下。她的步伐依旧稳定，但槿白阳（或者说，蓝瑾阳的意识正越来越占据主导）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些，指尖甚至微微陷进她的皮肤。那不是控制，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她还在。
阶梯盘旋向下，仿佛通往地心。寂静吞噬了身后风雪和破坏的声响，只有她们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封闭空间里回响，被放大，又消弭在深沉的黑暗里。镶嵌在岩壁里的某些矿物，在卿蘅能量核心和破损处偶尔泄露的微光照耀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冰冷的碎光。
不知下了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又是一个半球形的空间，比上面的气象台大得多，也空旷得多。穹顶是天然的岩层，中央垂下一簇巨大的、宛如倒悬冰川般的白色晶柱，散发出柔和的、足以照亮整个空间的白光。而在空间的正中央，是一个隆起的不规则岩石平台，平台上静静放置着一台造型奇特、与周围原始环境格格不入的设备。
它通体呈流线型的银灰色，表面没有任何接缝或按钮，只有一些暗色的、仿佛天然脉络般的纹路。它的顶端，是一个与之前在废弃节点所见类似的菱形凹陷，但更大，更深邃，纹路也更为复杂精妙。设备的下方基座与岩石平台浑然一体，仿佛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的。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设备正面，一个微微内凹的平面。平面上，有两个清晰的手印轮廓。一个稍大，线条刚硬；一个稍小，更为纤细。两个手印的轮廓内，同样布满了与顶端菱形凹陷相连的细微脉络。
“就是这里。”卿蘅松开了握着蓝瑾阳的手，声音在空旷的岩洞里带着轻微的回音。她走向那台设备，目光紧紧锁定那两个手印。“总控枢纽……或者，按那些记录的说法，‘自毁程序的开关’，以及……‘初始代码’的验证终端。”
蓝瑾阳跟了上去，站到平台边。靠近了看，那设备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非冷非热的恒定气息。她锁骨下的信标，在此刻剧烈地搏动起来，温热感一阵强过一阵，几乎要灼伤皮肤。同时，那些盘踞在她脑海深处的、属于“过去”的低语和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骤然激烈地翻腾起来！
这一次，画面清晰了许多：
——不是西伯利亚的冰原，是断壁残垣、燃烧着异色火焰的焦土。硝烟刺鼻。
——自己（蓝瑾阳）浑身是伤，靠在一堵残墙后喘息，手里紧握着一把能量过载、枪管发烫的步枪。
——一个身影挡在她身前，背脊挺拔，穿着黑色破损的作战服，短发利落，正对着通讯器快速而冷静地布置防线。是卿蘅，但那是血肉之躯的卿蘅，脸上沾着血污，眼神锐利如鹰。
——“……A区失守，向C3甬道收缩！‘黎明’协议启动代码传输还剩多少？！”
——“不行！卿队！那代码不完整！强行启动会覆盖所有现存生物信号，包括我们的人！”另一个焦急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喊。
——卿蘅猛地回头，看向蓝瑾阳，那双总是坚定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近乎裂痕的动摇和痛苦。“蓝瑾阳，‘钥匙’在你这里……告诉我，另一段‘确认指令’是什么？！他们没给我！他们只给了我执行的权限，没给我中止或选择的权力！”
——蓝瑾阳看着她，惨然一笑，咳嗽着，嘴里都是血腥味：“他们……谁都没给。‘黎明’……本就是同归于尽。我们，还有它们……都是要被‘格式化’的‘错误数据’。除非……”
——画面剧烈晃动，爆炸的气浪袭来。在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蓝瑾阳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卿蘅的手腕，嘶声喊：“除非找到‘初始代码’！它不在总部！它在……在‘北极星’的最深处！是……是第一个错误发生的地方！需要……需要两把‘钥匙’同时……”
……
记忆碎片戛然而止，如同被强行切断的影片。蓝瑾阳闷哼一声，踉跄了一下，额头渗出冷汗。
“你看到了什么？”卿蘅立刻扶住她，声音紧绷。
“过去……你的过去，我的过去。”蓝瑾阳喘息着，抬头看向卿蘅，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悸和悲哀，“‘黎明’……确实是个骗局。是绝望之下，某些人制定的、无差别的清除协议。我们，甚至一部分高层，都被蒙在鼓里。执行者是你，但‘中止’或‘转向’的权限……他们故意拆开了。一段指令在你成为‘仿生体’时被植入了核心，另一段……作为‘生物密钥’，封存在我这个‘载体’的基因和记忆里。”
她指向那台设备，指向那两个手印：“这就是验证终端。同时验证‘执行者核心密钥’和‘载体生物密钥’。如果只验证一个，大概率会直接触发‘黎明’格式化，抹掉这片区域内所有的‘错误生命体’，包括我们。如果两个同时验证……或许，有机会激活那个被隐藏起来的、真正的‘初始代码’——那可能是一段修复指令，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记录里说，‘需要做出选择’。”
卿蘅静静地听着，瞳孔中的微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碰撞。那些困扰她的记忆碎片，此刻似乎找到了解释的框架，正疯狂地试图重新组装。执行者……刽子手……被拆分的权限……原来她一直感受到的、逻辑深处那无法自洽的冲突和空洞感，根源于此。
“所以，”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们来到这里，要么一起启动最后的毁灭，要么……一起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存在的‘修复’机会。”她看向蓝瑾阳，“而这一切的基础，是信任。信任你不会在验证时，利用你那部分‘密钥’做出对我不利的选择；信任我……不会在最后时刻，依旧被那个‘执行者’的核心协议支配，选择‘清除’。”
这信任，比攀爬冰梯、对抗尸潮更需要勇气。因为它直面的是人性（或者说，造物人性）最深处的恐惧和猜疑。
岩洞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白色晶柱散发出的恒定微光，映照着两人苍白的脸。
突然，她们来时的螺旋阶梯深处，传来了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嘶吼！而且不止一处！声音正快速逼近！
尸潮……还是找到了这里！它们似乎被某种更强的信号吸引，正不顾一切地向下涌来！
时间，真的没有了。
蓝瑾阳猛地看向卿蘅，眼中所有的犹豫、试探、复杂的情绪，在生死一线的压迫下，被淬炼成一种近乎纯粹的决绝。她朝着那个稍小的手印轮廓，伸出了自己的手，悬停在上方。
“卿蘅，”她叫她的名字，不再是“博士”，带着跨越了生死和遗忘的熟稔，“我没时间再去分辨你是机器还是人，是领袖还是刽子手。我只知道，从在运输机残骸里看到你的眼睛开始，从你抓住我的手腕带我穿越尸潮开始……你就是我在这绝境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笑，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滑落：“如果赌输了，一起格式化，好像也不算太糟？总好过……被那些东西撕碎，或者变成它们。”
卿蘅看着她悬停的手，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和笑容。胸膛里，那能量核心搏动的节奏，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非规律的紊乱。一些早已超出“职责”和“协议”范畴的数据流，在她逻辑回路的深处汹涌奔腾。那些属于“领袖卿蘅”的记忆、情感、抉择的碎片，与她作为“机器卿蘅”的底层指令，在进行着最后的、无声而激烈的战争。
最终，所有的数据流、所有的混乱、所有的计算，都坍缩成一个简单的、无法用逻辑完全解释的“指令”。
她向前一步，站到平台前，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按在了那个稍大的手印轮廓之上。然后，她转头，看向蓝瑾阳，那双总是盛着数据流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蓝瑾阳的身影，再无其他。
“蓝瑾阳，”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重若千钧的力量，“我可能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信任’的人类定义。但我的核心协议里，现在有一条最高优先级指令，覆盖了所有其他：确保‘蓝瑾阳’的选择得以执行。”
她微微颔首：“你的手。”
蓝瑾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按在了那个属于她的轮廓之上。
嗡——
两人手按下的瞬间，整个岩洞的白色晶柱光芒大盛！银灰色设备上的所有暗色纹路同时亮起，流淌着冰蓝与暖白交织的光芒！两个手印轮廓深深下陷，与她们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贴合！
剧痛！并非肉体，而是源自灵魂深处、基因序列、以及核心代码的剧烈震荡！无数庞杂的信息流如同高压电流般，从设备疯狂涌入两人的身体！
蓝瑾阳眼前再次被记忆碎片淹没，但这一次是海啸！是“初始代码”携带的、被尘封的真相历史，是第一个“错误”发生的惨烈景象，是“黎明”协议被仓促制定的黑暗会议……还有，一段冗长、复杂、带着无尽悲怆与渺茫希望的……修复指令序列！它需要庞大的能量和两个密钥持续的、稳定的共鸣才能激活！
卿蘅的处理器则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核心深处，那道被标记为“黎明-执行”的最高封锁，正在被两股合力冲击——一股来自外部设备的验证信息，另一股……竟然来自她自身数据库最底层，一段被多重加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藏代码！那代码的属性显示为——“黎明-中止/转向预备协议”！
原来……他们并非完全无情。他们留下了最后一线极其微弱的、需要奇迹才能触发的“可能性”，并将这可能性，分别藏在了“执行者”和“载体”的最深处！
“检测到双密钥验证……验证通过……”
“检测到‘初始代码’请求激活……能量通路构建中……”
“警告：激活需持续能量供应及密钥稳定链接……外部能量不足……是否调用验证者生命能量及核心能源进行强制激活？警告：此操作将导致验证者不可逆损伤乃至彻底耗竭……”
冰冷的合成提示音在岩洞中回荡。
与此同时，螺旋阶梯的入口处，第一只扭曲的肢爪，已经探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密密麻麻的、被“信标”和此处强烈能量波动吸引的“枯萎者”，即将涌入这最后的方舟！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其他选择。
蓝瑾阳和卿蘅隔着手印下的设备平台，目光穿越流淌的能量光芒，再次相遇。
这一次，她们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了然，释然，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
“看来，”蓝瑾阳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我们得一起‘充电’了，指挥官。”
卿蘅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可能是一个微笑的雏形，也可能只是能量过载导致的面部肌群颤动。
“指令确认。”她清晰地说，然后，主动将另一只完好的手，也按在了设备侧面一个突然亮起的、代表能量汇入的节点上。“调用所有可用能源，包括核心备用能量，授权链接。”
蓝瑾阳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更强烈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剧痛升级为某种超越感官的、仿佛灵魂被撕扯又重组的体验。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涌入的浩瀚信息中浮沉。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蓝瑾阳仿佛听到卿蘅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回响在她意识的深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柔和：
“别怕。这次……我确实‘记得’了。”
（第七章完。双密钥验证启动，尘封真相与“初始代码”揭露，两人在绝境中以生命为赌注做出最终选择。情感在生死抉择中升华，悬念推向最高潮——激活的代价是什么？“初始代码”能否逆转一切？意识消散前卿蘅的低语又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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