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气象观测台的路径,是一条近乎垂直的、布满冰霜的紧急维护梯,镶嵌在观测站最外围的弧形支撑结构内部。梯子锈蚀严重,每一次抓握都带来刺骨的寒冷和摇摇欲坠的嘎吱声。下方,沉闷的撞击与嘶吼如同沸腾的潮水,不断冲击着梯子基座所在的薄弱区域。
卿蘅在前,动作依旧利落,但槿白阳注意到,她攀爬时,那只完好的手臂承担了更多重量,破损侧的机械关节运动轨迹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凝滞。系统过载的微鸣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但槿白阳知道,她只是在硬撑。
“还有多远?”槿白阳喘息着问,冰冷的铁梯几乎冻僵了她的手指,腿上的伤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痛。
“垂直高度八十七米。气象台外部有独立防护罩,启动需要权限和能源。”卿蘅的声音从上方的风雪中传来,冷静得像在朗读说明书,“我们必须在尸潮彻底破坏支撑结构前抵达,并祈祷防护罩发生器还能工作。”
祈祷?槿白阳几乎要苦笑。这个词从卿蘅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荒诞的意味。她抬头,只能看见卿蘅被风雪勾勒出的模糊背影,还有那偶尔在风雪中闪烁一下的、破损处的幽蓝微光。这微光,此刻成了她眼中唯一能抓住的、向上的坐标。
攀爬是纯粹的肉体与意志的折磨。寒冷抽走体温,狂风撕扯着身体,每一次向上挪动都无比艰难。下方传来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分辨出利爪刮擦金属和冰层碎裂的细响。它们追上来了。
“加快速度!”卿蘅的声音陡然凌厉。
槿白阳咬紧牙关,不顾腿伤,拼命向上。手指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全凭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在坚持。就在她即将触及卿蘅所在的平台时,脚下突然一滑!
“啊——!”
惊呼声中,她整个人向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探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卿蘅。她单臂挂在梯子上,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槿白阳,承受着两人下坠的巨大冲力。金属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卿蘅的身体因用力而绷紧,破损处的电弧剧烈闪烁,甚至溅出几点火星。
“抓紧!”卿蘅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明显的、属于机械体的过载震颤。
槿白阳的心脏几乎停跳,她另一只手胡乱挥舞,终于抓住了上方的梯级。在卿蘅的协助下,她狼狈地攀上平台,瘫倒在冰冷的金属网格上,剧烈喘息。
卿蘅也翻身上来,动作明显慢了一拍。她靠在护栏上,胸口能量核心的光芒急促地明灭了几下,破损手臂无力地垂落,深蓝色的冷却液在风雪中迅速凝结成冰晶。
“你……”槿白阳看着她那明显恶化的状态,喉咙发紧。
“能量输出暂时性不稳。修复进程被中断。”卿蘅快速说道,目光扫向下方。已经可以看见,在下方几十米处的阴影里,涌动的黑暗正沿着支撑结构向上蔓延,像逆流的黑色瀑布。“没时间休息,走!”
气象观测台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圆形气密门,被冰雪半掩。卿蘅上前,手掌按在识别面板上。面板闪烁了几下,发出代表权限通过的绿光,但门只艰难地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便卡住不动了。
“液压系统冻损。”卿蘅侧身挤了进去,随即向槿白阳伸出手。
槿白阳握住那只手,掌心传来刺骨的冰凉和金属的坚硬,却让她无比安心。她挤过狭窄的门缝,进入了气象观测台内部。
这里比想象中更小,也更破败。半球形的透明观测穹顶大半被冰雪覆盖,只剩下几小块区域透出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各种老式的气象仪器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冰霜,控制台屏幕一片漆黑。唯一还在运作的,似乎是角落里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服务器机柜,指示灯微弱地闪烁。
然而,吸引她们目光的,并非这些。而是在观测台正中央,控制台前方地面上,一个用暗红色颜料(或许是干涸的血液)潦草绘制的、已然模糊的符号。那符号的形状,竟与之前在废弃节点里看到的金属设备顶端的菱形凹陷,有几分神似!
而在符号旁边,散落着几页泛黄的、被冻硬的纸张。
卿蘅快步上前,捡起纸张,迅速扫视。槿白阳也凑过去看。纸张上是凌乱的手写记录,字迹因为寒冷和匆忙而变形:
“……‘黎明’不是希望,是最后的格式化指令……他们骗了所有人……”
“‘钥匙’不是用来开门,是用来清除……连‘守夜人’也是祭品……”
“……仿生体承载的‘她’,是最后的保险丝,也是刽子手……记忆封印不能解开……”
“……别相信‘北极星’,别相信任何来自‘高层’的命令……信标指向的不是生路,是总控枢纽,是自毁程序的开关……”
“……只有‘初始代码’能覆盖‘黎明’……但它需要两个‘密钥’同时验证……一个在‘载体’血肉里,一个在‘刽子手’的核心里……缺一不可,否则全是虚无……”
“……后来者,如果你看到这些……跑吧。或者,找到彼此,然后……做出选择。”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几乎无法辨认,透着深深的绝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
槿白阳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卿蘅。
卿蘅捏着纸张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她瞳孔中的微光已经不再是规律的闪烁,而是陷入了某种剧烈的、混乱的数据风暴。那些字句像是最恶毒的病毒,疯狂冲击着她的逻辑核心和记忆防火墙。
“格式化指令……清除……刽子手……”她喃喃重复,声音失去了所有平稳,带着一丝罕见的、机器般的震颤,“‘仿生体承载的‘她’……保险丝……记忆封印……”
她猛地看向槿白阳,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载体’血肉里的密钥……是你。那‘刽子手’核心里的密钥……”她的手指,缓缓指向自己的胸口,能量核心的位置,“……是我?”
“不……不是这样……”槿白阳下意识地反驳,但声音虚弱。废弃节点的刻字,此刻脑中越发清晰的混乱低语和记忆碎片,还有这些触目惊心的记录……所有线索都在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蓝瑾阳……”卿蘅忽然念出这个名字,不是疑问,而是某种确认。她向前一步,逼近槿白阳,“你不是什么‘槿白阳’,学生团拾荒者……你是‘火种计划’的‘载体’,是蓝瑾阳的克隆体,或者记忆继承者。你来这里,不是为了送信标给‘北极星’,你是来寻找‘初始代码’,来对抗那个所谓的‘黎明’格式化指令的,对不对?”
她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拼图终于合拢的冰冷了然,以及……深埋在这了然之下,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巨大的震荡。
槿白阳(或者说,蓝瑾阳的意识在她的灵魂深处嘶吼)后退一步,背抵在冰冷的控制台上,避无可避。在卿蘅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此刻却充斥着数据风暴和自我怀疑的眼睛注视下,一切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是。”她终于承认,声音沙哑,“我是蓝瑾阳的……一部分。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得到的信息是,‘北极星’有最后的安全港,有对抗‘枯萎者’的希望。信标,是指引,也是……身份验证。”她看着卿蘅,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但我没想到,‘北极星’的负责人,会是……你。卿蘅。或者说,承载了‘领袖卿蘅’记忆和部分使命的……仿生体。”
她顿了顿,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不记得‘守夜人’,不记得我们一起在更早的‘恐怖世界’里挣扎,不记得……我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同伴,甚至……更多?”
卿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那些被严密封印的记忆碎片,此刻在外部信息(血字记录)和内部逻辑冲突的双重冲击下,开始剧烈地翻腾、冲撞。一些模糊的画面闪现:硝烟弥漫的废墟,背靠背的体温,急促的指令,还有一双在绝望中依然明亮的、信任的眼睛……那双眼睛,逐渐与眼前槿白阳(蓝瑾阳)的眼睛重合。
“记忆防火墙……出现大量不可控错误数据流……”她按住自己的额头,声音里带上了痛苦的味道,“关联检索……‘守夜人’协议……‘黎明’覆盖指令……权限冲突……”
就在这时!
轰隆!!!
整个气象观测台剧烈一震!透明的观测穹顶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蛛网纹!风雪疯狂灌入!与此同时,下方支撑结构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被生生撕裂的巨响!
尸潮,突破了下面的防线,正在疯狂破坏气象台的基座!
“没时间了!”卿蘅强行压下脑内的数据风暴,眼神重新聚焦,但那份冰冷中,掺杂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决绝,“无论这些记录是真是假,无论我们是‘钥匙’还是‘祭品’,现在只有两条路:启动这里的发射天线,尝试发送任何可能的信息;或者,找到那个所谓的‘总控枢纽’,赌一把那‘初始代码’是不是真的存在!”
她指向控制台后面,一扇更为厚重的、刻着复杂纹路的金属门,那门与观测站其他区域的风格截然不同。“那后面,是观测站最初的深层地标建筑部分,理论上直通地质活动监测中心,也可能是……记录里提到的‘总控枢纽’可能的所在地。但门需要双重权限和更高能量才能开启。”
双重权限……两个密钥……
槿白阳看向卿蘅,卿蘅也看向她。风雪在破裂的穹顶下呼啸,脚下是摇摇欲坠的观测台和不断逼近的毁灭。
信任,还是猜疑?
携手赴死,还是各自挣扎?
是成为揭开真相、可能带来终结的“钥匙”,还是沦为不明不白、被所谓“指令”清除的“祭品”?
答案,就在彼此眼中,也在那扇紧闭的、可能通向最终答案或彻底毁灭的门后。
卿蘅朝着那扇门,迈出了一步,然后向槿白阳伸出了手。那只手,依旧冰冷,带着破损的痕迹,却在微微颤抖。
“蓝瑾阳,”她叫出了那个真正的名字,声音在风雪中显得破碎,却又异常清晰,“敢不敢,再信我一次?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槿白阳(蓝瑾阳)看着那只手,看着卿蘅眼中那片混乱数据海之下,竭力透出的一点近乎执拗的、熟悉的光芒。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空气,然后,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那只冰冷颤抖的手。
“带路吧,指挥官。”她说,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血痕的、近乎挑衅的弧度,“我们的账,等弄清楚这堆破烂事儿,再慢慢算。”
门上的纹路,在两人手掌同时按上去的瞬间,亮起了幽暗的、仿佛血脉流动的微光。
(第六章完。真相碎片拼合,身份揭露,核心矛盾爆发。两人在绝境中被迫面对彼此真实的身份和可能残酷的使命,脆弱的信任面临终极考验。最终选择携手,迈向未知的最终区域,悬念和情感张力拉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