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深处的黑暗,浓稠得仿佛有了重量。
她们只能摸索着前进,每一步都踩在陈年累积的金属尘屑和不明粘液上,发出令人不安的窸窣声。卿蘅打头,破损的手臂偶尔擦过管壁,带起一串细碎的电火花,短暂地照亮前方一小段扭曲的空间,以及她绷紧如弓弦的侧影。槿白阳紧跟其后,呼吸压得极低,全部的感官都用来捕捉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除了卿蘅身上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系统过载的微鸣。
那声音细微,却持续不断,像一只濒死的蜂在头颅里振翅。
“你的冷却系统……”槿白阳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在密闭管道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效率下降。不影响行动。”卿蘅的回答依然简洁,但槿白阳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仿生体的“伤势”显然比她自己宣称的要重。
管道并非笔直,时不时出现岔路或向上的竖井。卿蘅每次都会停顿半秒,瞳孔中有微弱的数据流光闪过,似乎在调用观测站残存的结构图进行路径规划。“这边。”她的选择总是毫不犹豫,带着一种机器特有的笃定。
在一次爬上一段近乎垂直的维修梯时,槿白阳受伤的腿突然一软,脚下踩空。惊呼还未出口,一只冰冷的手已经牢牢托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下坠的身体。是卿蘅。她不知何时已经在上方转过身,单臂支撑着槿白阳几乎全部的重量,将她稳稳提了上去。
短暂的肢体接触。槿白阳能清晰感觉到那只手的力量,以及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金属骨架特有的坚硬触感。没有温度,却异常可靠。她被安置在相对宽敞些的管道平台上,卿蘅随即收回手,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执行了一次必要的物理辅助程序。
“谢谢。”槿白阳小声道,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卿蘅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她,警惕地倾听下方。怪物抓挠管道入口的声音似乎微弱了些,但并未停止。寂静中,那系统过载的微鸣和冷却液滴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要去哪里?”槿白阳打破沉默,不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是为了驱散这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混合着死亡气息和机械哀鸣的寂静。
“备用能源节点,C-12区。”卿蘅回答,声音在管道里显得有些空洞,“观测站主能源被切断或污染的概率超过97%。C-12有独立反应堆,可以为关键设施——包括隔离你的医疗区和部分防御系统——提供至少72小时的最低限度能源。”
“然后呢?”槿白阳追问,“重启医疗区,给我用更好的抑制剂?还是启动防御,把这里变成另一个……能多撑几天的铁棺材?”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疲惫。队友惨死的画面,孤岛般的绝境,还有体内那蠢蠢欲动的“信标”和病毒,都在侵蚀着她的镇定。
卿蘅终于缓缓转过身。应急光源早已被抛在身后,此刻只有她破损处偶尔闪过的、微弱的电弧光,隐约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黑暗中,槿白阳感觉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被精密仪器扫描般的凝视。
“然后,尝试激活并解析你身上的‘信标’。”卿蘅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这是当前情境下,逻辑推导出的最优解,也是唯一可能改变现状的变量。无论是为了你体内的病毒,还是为了弄明白……外面那些东西为何如此‘执着’。”
槿白阳呼吸一窒。果然,她从未相信过自己那套“学生拾荒”的说辞。
“你就不怕激活信标,引来更糟的东西?或者……我本身就是个陷阱?”槿白阳的声音干涩。
“风险概率已纳入计算。”卿蘅向前迈了一步,逼近槿白阳,电弧光映亮了她近在咫尺的脸。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槿白阳却仿佛看到某种极度冷静下的疯狂,“观测站陷落概率已达89%,且仍在上升。常规求生路径已断绝。你的‘信标’,是当前所有糟糕选项中,唯一一个可能指向‘未知解决方案’的线索。至于陷阱……”她微微偏头,破损手臂的冷却液滴落,在金属平台上溅开一小朵幽蓝的花,“一个能让我在尸潮中优先保护你、并为此承受损伤的‘陷阱’,其背后所图,或许值得用更大的风险去验证。”
逻辑。依然是冰冷坚硬的逻辑。但在这逻辑的裂缝里,槿白阳却听出了一种赌徒般的决绝。卿蘅在赌,赌她身上的秘密价值高于风险,甚至赌她这个人……值得拯救。
“我……”槿白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坦白自己是蓝瑾阳的克隆体?坦白信标连接着可能拯救也可能彻底毁灭世界的“初始点”?在这样绝对的黑暗和孤立中,在卿蘅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数据眼面前,隐瞒似乎变得可笑,却又更加危险。
就在此时,一阵剧烈的、仿佛来自观测站核心深处的震动传来!整个管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和锈屑簌簌落下。紧接着,一种低沉而规律的嗡……嗡……声,取代了之前杂乱无章的抓挠和嘶吼,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作用于骨髓,让人心慌意乱,甚至产生轻微的恶心感。
卿蘅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限,瞳孔中的微光急剧闪烁。“次声波共振……它们在尝试进行结构性破坏。”她猛地抓住槿白阳的手腕,“不能再停留!共振会引发管道大面积坍塌!”
两人再次在黑暗中狂奔。这一次,脚下的管道真的开始摇晃,连接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随时会断裂。那嗡鸣声越来越响,像无形的锤子敲打着太阳穴。
前方出现一个向下的急弯,管道直径骤缩。卿蘅率先滑下,转身张开手臂。槿白阳别无选择,闭眼跳下,落入一个冰冷但稳固的怀抱。卿蘅接住她,缓冲了下坠的力道,两人一起滚倒在稍显宽敞的管道交汇处。
震动更加剧烈。上方传来金属撕裂的巨响,大块的管道结构坍塌下来,堵死了来路!灰尘弥漫。
“咳咳……”槿白阳被呛得咳嗽,挣扎着从卿蘅身上爬起来。卿蘅却躺着没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能量核心光芒在规律闪烁。
“卿蘅?”槿白阳心头一紧,慌忙俯身。
借着核心微光,她看到卿蘅半闭着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疲惫”的神情,破损手臂处的电弧跳动得有些紊乱。
“系统过载……共振干扰了内部稳定……”卿蘅的声音很低,语速变慢,“需要……短暂进入低功耗状态……进行自我修复……”
“不行!这里不安全!”槿白阳急了,看向四周。这里像是个废弃的小型中转站,有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管道口,但都被厚厚的尘埃和蛛网般的陈旧线路覆盖。那恼人的次声波嗡鸣在这里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并未消失。
卿蘅似乎想撑起身体,但手臂微微发力后,又软了下去。她看向槿白阳,眼神里的数据流暗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接近人类涣散的状态。“十五分钟……”她喘息般地说,“给我……十五分钟。警戒……”
话未说完,她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胸口能量核心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缓慢的脉动。她仿佛变成了一具精致的、破损的人偶,失去了所有机警与锋芒,脆弱地躺在尘埃里。
槿白阳呆住了。强大的、仿佛无所不能的卿蘅博士,此刻毫无防备地躺在她面前。黑暗,寂静(相对而言),危险的嗡鸣,未知的管道深处可能潜伏的怪物,还有地上这个失去行动能力的“同伴”……所有的压力,瞬间全部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咬了咬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没有时间犹豫。她迅速检查了一下卿蘅的状态,确认她只是进入某种休眠,然后抓起地上半截生锈的金属棍,紧紧握在手里,警惕地扫视着几个黑黝黝的管道口。
十五分钟。她要为她们争取十五分钟。
她挪动身体,挡在卿蘅和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大的管道口之间,背脊挺直,尽管握着棍子的手在微微发抖。低头看了一眼卿蘅安静的脸,那张脸在微光下少了几分凌厉,竟显出些许陌生的柔和。
“快点修好你自己,”她对着毫无反应的卿蘅低声说,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我可挡不了多久。”
黑暗包裹着她,次声波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低吟。时间在高度紧张的戒备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槿白阳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目光在几个洞口间来回逡巡。
就在她精神紧绷到极点时,最右侧那个被大量线缆垂挂遮掩的管道深处,传来了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次声波嗡鸣的刮擦声。
一下,又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沿着管道内壁,缓慢地、坚定地,向着她们所在的中转站爬来。
槿白阳的呼吸骤然停止,握紧了手中的金属棍,指关节捏得发白。她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的卿蘅,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片决绝的凛冽。
她轻轻挪动脚步,调整姿态,将卿蘅更严密地护在身后,棍头对准了那个传来声响的管道口。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