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室那脆弱的平静,是被一种低沉的、持续增长的嗡鸣打破的。
起初像是远方冰层的呻吟,很快便汇聚成淹没一切的潮声。不是风,也不是机械——是无数肉体摩擦冰面、爪牙刮擦金属、以及从非人喉管里挤出的湿漉漉嘶吼,混合成的毁灭交响。
观测站的警报灯猛地炸亮,猩红的光在卿蘅脸上切割出冷硬的明暗。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冲到了主控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只剩残影。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每一行都在尖叫着“异常”。
“冰层下生命反应激增……数量级无法估算……”通讯频道里,技术员的声音在背景剧烈的爆炸和惨叫中断续传来,“B区失守!重复,B区——啊!!!” 刺耳的杂音取代了人声。
槿白阳不知何时也扶着墙挪到了隔离窗边。窗外不再是漆黑的永夜,而是某种令人窒息的、脉动的暗红——那是从冰原深处翻涌上来的,腐烂血肉与冰晶混合的潮汐。她隔着玻璃,与主控室里回头望来的卿蘅视线相撞。
没有言语。卿蘅的眼神如寒铁,却在那片冰封之下,槿白阳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罕见的紧绷——那不是恐惧,是精密仪器面对远超设计负荷的灾难时,核心处理器濒临极限的震颤。她飞快地切换着监控画面:休息区,一个年轻的队员正用消防斧徒劳地劈砍着破门而入的黑色肢爪,下一秒便被拖入黑暗;走廊拐角,两名队员背靠背射击,脉冲步枪的光芒迅速被涌上的潮水吞没……
“所有幸存人员,向底层仓库区撤离!建立临时防线!” 卿蘅对着通讯器厉声下令,声音冷彻骨髓,却带着一种稳住大局的力量。但回应她的,只有更多嘈杂的惨叫、枪声和令人心碎的戛然而止。
下一秒,整个观测站巨震!
主控室的灯光疯狂闪烁后彻底熄灭,只有应急血光苟延残喘。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墙体开裂的脆响和……近在咫尺的、粗重湿黏的呼吸声。
“走!” 卿蘅不再犹豫,像一道影子般冲到隔离室门边,权限光速验证。门开的瞬间,她回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槿白阳。
槿白阳想跟上,腿伤却让她一个趔趄。混乱中,她瞥见走廊另一端,副官带着最后三四个人边打边退,脉冲步枪的光芒在怪物的潮水中明灭不定。“博士!这边!” 副官嘶吼着,朝着她们的方向开火,试图清理出一条路。
但太迟了。天花板轰然塌下一角,混杂着冰碴和扭曲肢体的“瀑布”倾泻而下,瞬间隔断了视线,也吞没了副官最后的呼喊。只有半截握着枪的、覆着冰霜的手臂,从黑色涌动的“潮水”中伸出,很快便沉没不见。
槿白阳的心脏几乎停跳。就在她因这惨烈一幕而僵住的瞬间,一只冰冷而坚定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拽向与坍塌相反方向的黑暗走廊。
是卿蘅。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队友消失的方向,只是死死扣着槿白阳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的脉冲步枪已进入待激发状态,枪口冰冷的蓝光勉强照亮前方不足三米的区域。她的侧脸在血光下如同冰雕,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和那深蓝色瞳孔中急速流转的、冰冷的数据流光。
走廊成了炼狱。粘稠的黑色液体从墙壁裂缝渗出,地面散落着来不及带走的装备,甚至还有半只被啃噬过的、结着冰碴的靴子。黑暗中有东西在蠕动,骨骼错位的嘎巴声和贪婪的吮吸声从每一个角落传来。她们路过一处岔口,瞥见里面临时堆砌的掩体后,倒着两具穿着“北极星”制服的尸体,伤口处已经覆上了一层快速生长的、冰晶般的黑色菌丝。
“低头!”卿蘅厉喝,同时枪口上抬。蓝光一闪,一只从天花板通风网突袭而下的怪物炸裂。腥臭的液体溅了她们一身。
槿白阳被她按着脖颈压低身体,脸颊几乎贴上卿蘅冰冷的外骨骼腰侧。她能闻到冰冷的金属味、淡淡的机油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记忆的、类似硝烟与旧皮革混合的气息。这气息让她心脏莫名一揪,也让她意识到,此刻拉着她在死亡线上奔跑的,可能是这座坟墓里最后一个还能动的“同伴”。
更多的影子涌出。卿蘅的战斗模式全开,高效,冷酷。但她并非无敌。一只隐藏在倒塌货架后的敏捷变异体骤然扑出,目标是卿蘅的持枪手。卿蘅闪避已来不及,只能用手臂格挡。尖锐的骨爪撕裂了她的仿生皮肤,露出下面闪烁着电火花的金属结构,深蓝色的冷却液如血般涌出。
“卿蘅!”槿白阳失声喊道,想也没想,抓起地上半截断裂的金属管,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怪物的头部。钝响中,怪物嘶叫着偏开。卿蘅趁机调转枪口,零距离射击,将其轰碎。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槿白阳。应急灯下,她脸上溅着污血,短发凌乱,眼神却亮得惊人,握着金属管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那样子,一点都不像“学生”。
“……跟紧。”卿蘅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比平时更哑。她反手,再次抓住了槿白阳的手腕。这次,力道似乎松了一丝,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槿白阳腕间跳动的脉搏。
前方的路被更多涌来的怪物堵死。后方,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迅速逼近。她们被夹在了中间,像暴风雨中最后一片孤舟。
“去那边!维修管道!”槿白阳急中生智,指着侧方一个半开的检修口,那是之前维护人员留下的。
卿蘅毫不犹豫,拉着她撞了进去。管道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行,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和锈味。她们刚挤进去,卿蘅便用还能动的那只手,猛地将旁边一个沉重的工具箱拉倒,勉强堵住了入口。几乎同时,外面传来砰!砰!砰!的猛烈撞击声,以及爪牙疯狂抓挠金属的、足以令人疯狂的噪音。
黑暗中,只有两人压抑的喘息。管道轻微震颤,是外面的怪物在冲击。这里,是她们暂时的、脆弱的避风港,也可能……是最后的棺材。
槿白阳能感觉到身前卿蘅身体的温度——依旧是偏低的,但在这密闭的、充满死亡气息的黑暗里,却成了唯一可感知的“活物”存在。卿蘅背对着她,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破损手臂处偶尔闪过细微的电弧,照亮她紧绷的下颌线。冷却液滴落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像生命的倒计时。
“你的手……”槿白阳低声说,声音在管道里产生微弱的回音。
“仿生部件损伤,不影响主要功能。”卿蘅回答得很快,像在读取状态报告。但停顿了一下,她低声补充,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话语本身显得格外沉重,“其他人……生还概率低于0.7%。”
槿白阳沉默了。副官最后伸出的手,年轻队员被拖入黑暗的惨叫,还有那些倒在掩体后的同伴……画面在她脑中闪过。她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这座观测站,真的只剩她们两个了。
“你刚才……不该冒险。”卿蘅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难道看着你被抓穿?”槿白阳下意识顶回去,话出口才觉出语气里那点不同寻常的急促,以及潜藏的后怕。
黑暗里,卿蘅似乎几不可查地偏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的首要任务是‘送东西’。我的逻辑优先级是保证任务完成。保护载体,是我的职责。而他们……”她顿了顿,“他们的职责是守住防线,为关键任务争取时间。从结果看,他们履行了职责。”
只是职责?冰冷的评估?槿白阳想起副官最后望向她们的眼神,那里面有绝望,但似乎也有一丝……托付?她知道卿蘅说的是事实,是最理性、最残酷的末日生存逻辑。可心口还是堵得发慌。
“只是职责?”她再次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
卿蘅沉默了。管道外,怪物的嘶吼和撞击声仿佛被这厚重的寂静隔开,又仿佛下一秒就会破壁而入。在这绝对的、充满压迫感的黑暗与孤立中,时间似乎被拉长,一些被理性压抑的东西悄然浮起。
“我的核心协议里,‘职责’与‘存在意义’是高度绑定的。”良久,卿蘅的声音响起,平静依旧,却仿佛在陈述某个刚刚被自己确认、甚至正在重新定义的事实,“如果载体消亡,任务失败,我的存在就失去了最高优先级的意义。而他们……用他们的‘存在意义’,换取了任务延续的可能。”
她微微侧过身,在几乎贴面的近距离里,看向槿白阳。管道缝隙漏进的微光,隐约勾勒出她近在咫尺的眉眼。那双总是盛着数据流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却有什么东西在潭底无声燃烧,那火焰与她破损处跳跃的电弧微妙地同步着。
“所以,槿白阳,”她叫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带着某种金属叩击般的质感,却又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重量,“在我判断你彻底失去‘载体’功能之前,我的‘职责’会覆盖一切风险计算。包括……刚才那种,超出常规战术应对的突发状况。” 她目光扫过槿白阳手中仍紧握的、染血的半截金属管,“也包括,应对你计划之外的……援护行为。”
这不是情话。这甚至算不上温情。它冰冷、理性、充满机械的逻辑,建立在队友鲜血铺就的路上。
但槿白阳听懂了。听懂了那冰冷逻辑下,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在卿蘅那精密如钟表、却被残酷现实撞得齿轮飞溅的世界里,“确保任务完成”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法则。而当“任务”与“槿白阳”这个人高度重合,当其他“齿轮”都已崩碎,保护这最后一个“关键部件”,就成了她世界里的绝对命令,甚至可能……压倒她自身的安全逻辑,也迫使她重新审视“职责”之下,是否还涌动着别的、更原始的东西。
一种混杂着对逝去同伴的悲恸、对自身使命的沉重、以及对眼前这冰冷造物难以言喻的复杂悸动,猛地攥住了槿白阳的心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嗤啦!
一声尖锐的金属撕裂声在正前方炸响!一只细长如矛、顶端开裂成口器、滴着黑色粘液的肢节,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单薄的管道壁,冰冷尖锐的顶端,离槿白阳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卿蘅的反应快得超越了视觉极限。她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用整个身体将槿白阳重重撞向管道内侧冰冷坚硬的壁面,同时那只完好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格挡那致命的肢节,而是五指如铁钳般猛地扣住了肢节中段,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向反方向狠狠一折!
令人牙酸的咔嚓断裂声响起,伴随着管道外怪物一声扭曲凄厉到极点的哀嚎。断裂的肢节无力地垂落,黑色粘液喷溅。
“走!不能停!”卿蘅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过度发力而产生的震颤。她不再给槿白阳任何停顿或感伤的时间,拉着她,向着管道更深、更未知的黑暗深处踉跄冲去。破损的手臂在她剧烈的动作间,冷却液滴滴答答地落在管道内壁,留下一条断续的、幽幽发光的蓝色痕迹,蜿蜒指向黑暗,如同绝望深渊中,一双孤狼留下的、倔强而凄惶的血爪印。
而在她们身后,尸潮的嘶吼与撞击汇合成吞没一切的狂暴浪潮,疯狂追击着这一点微弱摇曳的、相依为命的生机。同伴的牺牲,此刻已化为冰冷的背景数字;而前路,是更深沉的黑暗与未卜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