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是被一阵卡带的“滋滋”声惊醒的。
眼皮掀开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天花板,挂着一台老旧的吊扇,扇叶上积着薄薄的灰,正慢悠悠地转着,带起一阵温热的风。鼻尖萦绕着痱子粉和西瓜的甜香,耳边除了卡带的杂音,还有远处传来的蝉鸣,一声叠着一声,织成一张黏稠的网——是九十年代夏夜独有的气息。
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棉质背心和短裤,布料洗得有些发白,却柔软得像云朵。手腕上的怀表指针比实际时间快了一刻钟,表盖边缘的磨损处卡着一小截线头,大概是从衣服上勾到的,“咔嗒”声混在吊扇的转动声里,像在轻轻打着节拍。
心口的共感线像被夏夜的风拂过,暖得带着点痒。林晚转过头,就看见魏安坐在床边的木凳上,正低头摆弄着一台黑色的单放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露出的胳膊线条干净利落,头发湿漉漉的,大概刚洗过澡,发梢还在滴水,落在锁骨处,晕开一小片水渍。
听到她翻身的动静,他抬起头,手里还捏着一盘磁带,封面已经有些褪色,印着一个穿着喇叭裤的男歌手。“醒了?”他把磁带塞进单放机,按下播放键,卡带的杂音消失了,换成一首轻快的粤语歌,“刚才卡带了,你以前总爱听这首。”
林晚坐起身,目光扫过房间。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边角已经卷起,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印着“好好学习”的搪瓷杯,里面插着几支铅笔,桌角堆着几本翻旧的课本,封面上写着“林晚”的名字,字迹带着少女的娟秀。
“这里是……”
“1992年,你家的老房子。”魏安指了指窗外,“你刚高考完,整天抱着单放机听歌,你妈总说你把耳朵都听‘聋’了。”
1992年。林晚心里轻轻一动。她想起1969年的麦场,想起1956年的旧书店,那些“过去”的记忆像退潮后的贝壳,一点点在沙滩上显露出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上没有麦场的茧子,也没有翻书的薄茧,只有属于少女的细腻——原来这是她人生里最轻松的一个夏天。
“你看这个。”魏安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来,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磁带,大多是粤语歌,还有几盘是英语听力。他拿起最底下的一盘,封面已经磨得看不清图案,“这是你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第一次听的时候,激动得半夜没睡着,拉着我在院子里转圈。”
林晚拿起那盘磁带,指尖触到粗糙的外壳,忽然想起1998年的夜市——原来她对“喜欢的东西”,从年轻时就带着这样的执拗。共感线在这时轻轻颤动,传来一阵属于“过去”的雀跃——是某个夏夜,她举着磁带跑到院子里,魏安刚洗完澡出来,被她拽着胳膊转圈,白背心被风吹得鼓起,眼里的笑意比星星还亮。
那画面一闪而过,却让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渴了吗?”魏安起身走到桌边,端起一个晾着的搪瓷碗,里面盛着冰镇的绿豆汤,“你妈下午刚熬的,放了冰糖。”
林晚接过碗,喝了一口,清甜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夏夜的燥热。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单放机里的歌换了一首慢情歌,旋律缠绵悱恻。
“你还记得吗?”魏安在她身边坐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蝉鸣,“你填志愿的时候,非要报外地的大学,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妈偷偷哭了好几晚,你却抱着我哭,说既想走,又舍不得。”
林晚握着搪瓷碗的手指紧了紧。她好像真的有过这样的挣扎,那种对远方的憧憬和对家的眷恋,像两股绳子在心里拉扯。共感线传来一阵微涩的暖意,是他当时的心疼——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却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想走就走,我会陪着你”。
“后来呢?”她轻声问,“我走了吗?”
“走了。”魏安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树影在月光下摇摇晃晃,“开学那天,我送你去火车站,你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上车前塞给我一个苹果,说‘等我回来’。”
林晚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原来那些被她遗忘的离别与承诺,他都替她好好收着。
单放机里的歌放完了,发出“咔嗒”的停机声。吊扇还在转,蝉鸣渐渐稀疏,远处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演着热闹的电视剧。魏安看了看她的手腕,怀表的指针晃得越来越厉害,表盖边缘的线头被震得轻轻跳动——她又要犯困了。
“睡吧。”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温柔得像夏夜的风,“无论你醒在哪个站台,哪个远方,我都会在你上车的地方等你。”
林晚点点头,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痱子粉香。她知道,下一次“睡眠”醒来时,无论眼前是1992年的夏夜,还是更遥远的他乡,总会有一个人,带着她的磁带,带着她没喝完的绿豆汤,在时光的站台边,等她说出那句迟到的“我回来了”。
单放机的指示灯暗了下去,怀表在枕头下轻轻“咔嗒”一声,像在为这个夏天,留下一个温柔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