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再次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皮革味。
她正靠在一个硬邦邦的座椅上,眼前是暗下来的幕布,上面正放映着黑白影像,穿着旗袍的女人在银幕上哭哭笑笑,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鼻尖萦绕的除了皮革味,还有淡淡的烟草气和劣质香水味——是老式电影院的味道。
手腕上的怀表确实快了三分钟,指针在“咔嗒”声里固执地往前走,像在提醒她魏安的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那身蓝色旗袍,只是裙摆沾了点刚才巷子里的泥,在这相对整洁的影院里显得有些突兀。
心脏轻轻跳了跳,那根共感的线在胸腔里温热着,像在指引方向。她顺着那股暖意转头,果然在斜后方的座位上看到了魏安。
他换了件深色的羊毛衫,袖口挽着,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样式古朴的银表。他没看银幕,只是望着她的方向,眼神在昏暗中像两点星火,见她看来,微微颔首,像是在说“我在”。
林晚松了口气,心里那点因陌生环境而起的慌乱瞬间散了。她想起刚才在弄堂口的约定,原来他说的“找到你”,是真的能穿透这突如其来的时空转换。
电影散场的铃声响起,观众们陆陆续续站起来,穿着长衫和西装的男人,烫着卷发、拎着皮包的女人,在她身边擦肩而过。林晚跟着人流往外走,刚走到影院门口,一股寒风就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雪了。”魏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手里多了一件深色的大衣。
林晚抬头,果然看见细碎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里飘下来,落在影院门口的霓虹灯牌上,瞬间化掉,留下一点湿漉漉的痕迹。街对面的商铺挂着“大减价”的木牌,黄包车上的车夫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散开。
“这是……哪一年?”她裹紧了身上的旗袍,还是觉得冷。
魏安把大衣披在她肩上,带着他身上的温度,驱散了不少寒意。“民国二十五年,冬。”他说,“比你刚才待的时间,晚了四年。”
林晚愣住。她这一觉,竟然跳过了四年?她低头看了看怀表,指针还在正常走动,可表盘边缘的金属,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些,像是被岁月磨过。
“你的嗜睡症,不仅会换地方,还会跳时间。”魏安看着她手里的怀表,语气平静,“但别怕,无论往前还是往后,我都能找到你。”
共感的线在这时轻轻颤动,林晚清晰地感觉到他话里的笃定,像一块石头落进她心里,稳稳地沉了底。她裹紧大衣往前走,雪落在大衣的绒毛上,簌簌地响。
“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吗?”她忍不住问。她不知道自己“消失”的这段时间,原本的时空里会是什么样子,母亲的病好了吗?那条熟悉的弄堂还在吗?
魏安沉默了一下,脚步慢了些。“你母亲的咳嗽好了,去年冬天走的,很安详。”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一直惦记你,说你要是回来了,让你别忘了常去她坟前看看。”
林晚的脚步顿住,心口猛地一揪。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错过了这么多。眼泪突然涌上来,她别过头,不想让魏安看到自己哭的样子,可那股难过的情绪顺着共感的线传过去,她能感觉到他停在她身边,沉默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魏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电影票,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印着的片名,正是刚才散场的那部。“这是你母亲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她说你小时候总吵着要来看电影,她一直没带你去成。”
林晚接过电影票,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票根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说过想看电影,可母亲却记了这么久,还拜托了这个她可能从未见过的魏安。
“她怎么会……”
“我常去看她。”魏安看着飘落的雪花,“在你‘睡着’的时间里,我替你陪着她。”
林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他的轮廓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睫毛上沾了一点雪沫,像落了层霜。她忽然明白,这四年里,他不仅在等她醒来,还在替她承担那些她缺席的责任。
共感的线变得滚烫,这一次,她感觉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安定,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情意,像这件披在肩上的大衣,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谢谢你,魏安。”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开糖纸递过来。是水果硬糖,透明的糖块在雪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含着,会好点。”
林晚把糖放进嘴里,甜味慢慢在舌尖散开,冲淡了些许苦涩。她跟着魏安继续往前走,雪花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像是要给他们镀上一层银。
路过一家馄饨摊时,摊主正用铁勺敲着锅沿吆喝,白雾腾腾地冒起来,裹着诱人的香气。魏安停下脚步:“去吃碗热馄饨?”
林晚点头。
两人坐在摊边的小马扎上,老板端来两碗馄饨,汤面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和红油。林晚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放进嘴里,热汤滑进喉咙,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到底……活了多久?”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桓在心底的问题。他知道那么多过去的事,能在不同的时间里找到她,绝不是普通人。
魏安正低头喝汤,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很久了。”他说,“久到我记不清自己的年纪,只记得很多个像这样下雪的冬天。”
林晚没再追问。她知道,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
馄饨摊的灯光在雪夜里晕开一圈暖黄,魏安看着她小口喝汤的样子,眼底的疏离渐渐被暖意取代。活了漫长的岁月,他第一次觉得,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吃完馄饨,雪已经停了。魏安送她到一条巷口,巷子里的墙头上,几株腊梅开得正盛,暗香浮动。
“下次犯困前,我会提前感觉到。”魏安说,“你只要记住,无论醒来在哪里,都别乱走,我很快就到。”
林晚点头,把那张褪色的电影票小心翼翼地放进旗袍口袋里,又摸了摸怀表。表针还在走,这一次,她不再害怕它会指向哪个未知的时间。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根共感的线还在,只要魏安还在,无论她在哪个时空醒来,都是有归处的。
她转身走进巷口,回头时,看见魏安还站在原地,雪花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落了场不会融化的雪。他对着她挥了挥手,身影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柔。
林晚笑了笑,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怀表在口袋里“咔嗒”作响,像在为他们的故事,轻轻打着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