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慢递:第七年春天》·第三卷:秋离歌
第十一章:志愿的引力
第一幕:答案揭晓前的真空
2020年7月9日-23日,考后估分与等待期
高考结束后的世界,并未立刻轻松。反而陷入一种失重的真空——卸下了三年重负,却又被未知的未来悬置。班级群里最初几天充斥着对答案的争论、分数的猜测、以及劫后余生的狂欢表情包,但很快,热度便降了下来,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取代。
许墨用两天时间整理完高考期间所有的生理监测数据,归档标记为“应激事件记录_高考_2020”。数据整体平稳,只在数学考试最后半小时出现轻微的心率变异度降低,他备注:“可能与高度逻辑负荷导致的轻微交感优势有关,无临床意义。” 然后,他重新打开了瑞士研究项目的界面,开始处理积压的数据分析任务。对他而言,从一个高强度任务切换到另一个,是最自然的过渡。
林初夏则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三天。她不再画应试的素描水彩,而是用大块的颜色和抽象的线条涂抹,画布上充斥着混沌、释放、以及某种寻觅方向的张力。画累了,她就翻看许墨父亲的那本笔记,或在网上浏览国内外顶尖医学院和艺术学院的网站。两个世界的引力在她内心无声地拉锯。
陆子轩的体育单招成绩率先公布:综合排名进入心仪体育学院的前十,文化课过线! 消息在群里炸开,恭喜刷屏。他发了一个跪地痛哭的表情:“终于……有学上了!谢谢各位救命之恩!” 但他的兴奋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开始焦虑地打听该校运动训练专业的课程强度和未来出路。
沈薇的T大“强基计划”资格获得最终确认,只要高考分数过一本线,即可录取。她只回了一个简单的“收到,谢谢大家。” 便再度沉默。她开始提前自学大学数学分析教材,仿佛停不下来。
陈建国在群里发了通知:“同学们,分数公布前是关键的‘志愿研究期’。请务必与家人充分沟通,结合自身兴趣、能力、分数预估,认真研究《招生计划目录》。有任何困惑,可随时私聊我。这或许是老师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导航’了。”
志愿。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激起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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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林初夏的方程
7月24日,高考分数公布日
查分系统的拥堵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当林初夏终于看到屏幕上那个数字时,她愣住了——比她预估的最高值还要高出十五分。一个足以让她在全国范围内自由选择顶尖艺术院校,甚至冲击最高学府热门专业的分数。
父母喜极而泣,舅舅打来电话祝贺。然而,喜悦过后,是更尖锐的选择困局。
深夜,她登录志愿模拟系统。光标在“艺术类”和“普通类”两个大选项间徘徊。她点开“普通类”,在搜索框输入“临床医学(八年制)”。一长串令人炫目的院校名称和极高的录取分数线赫然在列。以她的分数,冲击最好的那一两所,有风险,但并非毫无希望。
她关掉电脑,走到窗前。夏夜闷热,远处霓虹闪烁。她想起许墨在晕倒时冰冷的手,想起他父亲笔记本上那些颤抖的字迹,想起瑞士邮件里那些复杂又充满希望的图表,想起自己调出的那种“第七年春天的颜色”。她也想起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想起画笔触碰画布时的颤栗,想起自己曾梦想举办画展的那个遥远的未来。
两种未来,像两道背道而驰的光束,从她脚下延伸出去,消失在黑暗中。她站在分岔点,进退维谷。
手机亮了,是许墨的信息,没有问候,直接是一个文件:“根据你的分数和历年数据,筛选出的艺术类Top5与医学类Top5院校(含长学制)近三年录取线波动、专业排名、城市分布及发展路径初步分析图表。仅供参考。”
他总是这样,在她最混乱的时候,递上最清晰的数据切片。但这一次,数据无法给出答案。答案在她心里,而她心乱如麻。
她回复:“图表收到,谢谢。但我好像……解不开自己的方程了。”
许墨很快回复:“涉及自身效用的多元函数优化,通常没有唯一全局最优解。需要考虑主观偏好权重。你需要确定自己的效用函数形式。”
林初夏苦笑:“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个变量权重更高呢?”
许墨:“可以进行‘情景模拟’。设想未来五年的两种生活图景,哪种让你感到更深的‘意义感’或更少的‘后悔值’。这需要内省,我无法代劳。但如果你愿意描述,我可以帮你梳理逻辑。”
内省。林初夏闭上眼。艺术的道路上,她看到的是自我表达的畅快,但也有可能面临的清贫、孤独与不被理解。医学的道路上,她看到的是救死扶沉的厚重,是靠近许墨世界的可能,但也是无尽的学习、压力、以及直面生死无常的沉重。
哪个让她更害怕?哪个又让她更向往?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成长,就是需要独自面对并承担选择的一切后果,无论那后果是辉煌还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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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许墨的算法更新
7月25日,许墨家
许墨的分数同样很高,且极其均衡,没有任何短板。苏晴和林向晖舅舅一起,正在帮他筛选合适的大学和专业。基础数学、生物医学工程、生物信息学、甚至……临床医学(但苏晴强烈担忧其强度)。
“小墨,你的身体情况,学医太冒险了。”苏晴忧心忡忡,“搞科研一样能为医学做贡献,就像你现在做的,而且环境更可控。”
林向晖也点头:“从医生角度,我不建议你直接进入临床一线。但如果你对医学有执念,可以考虑医学物理、医疗器械研发、或者公共卫生政策研究这些交叉领域,同样能发挥你的数据分析特长。”
许墨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动,上面是他自己构建的一个专业选择模型。输入变量包括:专业课程强度预估、未来职业压力指数、与个人兴趣匹配度、对CPVT研究的直接贡献度、以及……一个他新加入的、权重未定的变量:“与重要他人未来路径的地理与专业交集可能性”。
这个变量的引入,让整个模型变得复杂且充满主观性。他尝试给这个变量赋了几个不同的权重,结果输出的“推荐专业排序”发生了显著变化。
他暂停了讨论,回到自己房间,给林初夏发了第二条信息:“我的专业选择模型,引入了一个新的协同变量。该变量的权重,可能影响我的最终输出。我需要确认,这个变量的取值范围和稳定性。”
林初夏立刻明白了他在问什么。他在询问她的选择,以及她的选择对他们的“系统”意味着什么。
她感到一阵心悸,不是病理性的,而是情感上的巨大压力。她不能,也不应该让自己的选择去绑架他的未来。那对他不公平,对他们的关系也是一种危险的扭曲。
她慎重地回复:“请务必以你自己的健康、兴趣和长远发展为唯一依据,建立你的目标函数。我的变量,不应在你的算法中占有过高权重。那是独立的事件,其概率分布应由我自身决定。”
许墨看着回复,沉默了很久。他明白她的意思,也尊重她的独立。但他无法否认,那个变量已经存在,并且正在影响他的计算。
最终,他将该变量的权重调至一个较低但非零的值,备注:“协同变量,影响力待观察,不主导决策。” 然后,他将模型结果保存,命名为:“专业选择_协同模式_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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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陆子轩的现实与沈薇的远方
7月26日
陆子轩的兴奋劲儿过去后,现实的考虑浮出水面。他约了教练和已经毕业的师兄喝酒(以茶代酒)。师兄告诉他,运动训练专业出来,除了当教练、进体育局,其实路很窄,而且伤病是悬在头上的剑。
“你得想想,万一跑不动了,你能干什么?”师兄的话很直接。
陆子轩灌了一大口茶,没说话。他想起沈薇在看的那些天书般的教材,想起许墨电脑上那些复杂的图表,甚至想起林初夏画笔下那个他看不懂却觉得厉害的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识焦虑和身份焦虑攫住了他。
他罕见地在三人小群里发了一条很长的语音,语气迷茫:“我就是个跑跑步的,除了这个好像啥也不会。以后是不是就只能围着操场转圈了?你们都是要去大学学真本事的人,我有点……慌。”
沈薇第一个回复,是一段冷静的语音:“陆子轩,体育科学本身就是一门严谨的学科,涉及生理学、生物力学、营养学、心理学。你过去的训练经验,是你的宝贵实践数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找一些运动科学入门书籍。你的跑道,可以不止于操场。”
许墨随后发来一个链接,是一个在线开放课程平台,“运动表现数据分析’、‘可穿戴设备与健康监测’相关课程列表。你的经验结合数据分析,可能会产生独特价值。”
林初夏则发来一张她刚画的速写:一个运动员的背影,正在用力推开一扇写着“传统”的门,门外透出的光里,隐约有数据流、解剖图和各种仪器。“推开那扇门,跑道就在脚下,但风景会不一样。”她写道。
陆子轩看着手机,眼眶发热。他忽然觉得,前路虽然模糊,但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他回复:“懂了。我去看看那些书和课。谢了,兄弟们。”
而沈薇,在确认自己的录取无忧后,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她买了一张车票,独自去了西北一个小镇,那里有国内最大的射电望远镜之一。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广袤的戈壁上,巨大的银色天线静静指向苍穹,她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下方。配文:“在地面,仰望宇宙的深度。才发现,自己那些焦虑,渺小如尘。”
没有定位,没有更多解释。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正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并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积蓄某种更辽阔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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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陈建国的最后一次“导航”
7月27日-29日,志愿填报咨询高峰
陈建国的手机和微信几乎被学生们的信息淹没。问题五花八门:
“老师,我是选学校还是选专业?”
“这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吗?”
“我爸妈非要我报师范/会计/计算机,可我不喜欢怎么办?”
“我喜欢这个,但分数可能够不上,冲还是稳?”
陈建国戴着老花镜,对着电脑和厚厚的招生目录,一条条耐心回复。他从不直接替学生做决定,而是引导他们思考:
“想想四年后,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专业要学哪些课?你真的感兴趣吗,还是仅仅听说它热门?”
“和父母的分歧在哪里?有没有可能找到折中的方案?”
“冲有冲的代价,稳有稳的收获。你能承受哪种风险?”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函数调试助手”,只是这次,调试的是47个年轻人的人生初始参数。
林初夏最终还是去办公室找了他。她把内心的挣扎和盘托出。
陈建国听完,缓缓地说:“初夏,你知道吗?最艰难的选择,往往不是对与错,而是两个都‘对’,但方向不同的选择。艺术追求美与真,医学守护生与命,都是崇高的道路。”
他看着她:“我能给你的建议是:不要因为恐惧而选择——恐惧梦想无法养活自己,或者恐惧无法帮助重要的人。要因为热爱和使命感而选择。问问自己,哪条路,能让你在十年后回顾时,感到内心的充实与无悔?哪条路,即使艰难,你也愿意为之披荆斩棘?”
“至于许墨……”陈建国顿了顿,“他是一个极其清醒和负责的人。我相信,无论你选择哪条路,他都会尊重,并且处理好他自己的那一部分。健康的感情,是让彼此成为更好的人,而不是成为彼此选择的枷锁。”
林初夏走出办公室时,天边晚霞似火。她依然没有答案,但心里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被陈老师的话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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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交汇与平行
7月30日,志愿填报系统关闭前夜
最后的时刻来临。47个人,即将在系统里提交决定未来四到八年,甚至更久人生轨迹的坐标。
林初夏坐在电脑前,志愿表已经反复修改了无数次。第一志愿栏,两个选项如同最终对决的武士,在她脑海中搏杀。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很多画面:第一次画出令自己满意的色彩时的狂喜;在医院走廊听到许墨病情时的心痛;看到许墨父亲笔记本上那些挣扎字迹时的震撼;在疫情封城时,收到许墨那封关于“非欧几何心形线”邮件的温暖;以及,想象自己未来站在手术台前,或是在实验室里做出一点点发现时,可能带来的那种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眼神变得清澈而坚定。她移动鼠标,做出了选择。点击“确认提交”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征途。她没有立刻告诉任何人。
许墨的志愿表则充满了理科生的缜密。他设置了合理的梯度,兼顾了兴趣、实力和风险评估。他将那个与“协同变量”相关的选项,放在了冲刺的位置,但并非唯一。提交后,他将志愿表截图,发给了林初夏和苏晴。“我的路径已设定。”他写道。
陆子轩在教练和沈薇的远程指导下,填报了运动训练专业,但在“是否服从调剂”和专业备注里,写上了对“运动科学”、“体育管理”等相关方向的兴趣。
沈薇早已提交,第一志愿T大“强强基计划”数学班,再无其他。
深夜,班级群异常安静。没有人晒自己的志愿,那太私人,也承载了太多的期待与不安。
陈建国在群里发了最后一段话:
“孩子们,志愿已提交。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已经为自己的人生,郑重地投下了一票。我为你们的认真和勇气感到骄傲。
接下来,请享受这个来之不易的、真正属于你们的暑假。去旅行,去读书,去陪伴家人,去尝试一直想做的事。
录取通知书会陆续抵达。那将是你们通往新世界的船票。而我们高三(3)班,将永远停泊在你们记忆的港湾,随时欢迎你们回望。
祝你们,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老陈”
信息下面,是漫长的、整齐的队列回复:
“谢谢陈老师!”
“三班永远在一起!”
“祝大家前程似锦!”
屏幕的光,映照着47张年轻的脸庞,他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集体性的命运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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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发榜之前
8月,盛夏悠长
等待录取结果的八月,时间突然变得温柔而缓慢。
林初夏开始每天去市图书馆,不再看备考书,而是涉猎广泛的杂书,从艺术史到医学人文,从小说到科普。她也在继续画画,主题变得平和而富有生活气息。
许墨除了继续他的研究和心率变异训练,开始学习烹饪简单的健康餐食,并读完了《时间简史》和《众病之王》——一本关于癌症历史的书,他想从更宏大的视角理解人类与疾病的斗争。
陆子轩老老实实地啃起了沈薇推荐的运动科学入门书,虽然看得头晕,但竟然也看出些趣味。他开始用手机APP记录自己的训练数据和身体感受,尝试做简单的分析。
沈薇从西北回来后,变得沉默了许多,但也更加宁静。她开始自学一门编程语言,说是“为数学研究准备工具”。
他们偶尔小聚,更多时候在线上分享见闻和思考。话题不再围绕考试和分数,而是拓展到更广阔的世界。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时光,随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会变得越来越珍贵。
林初夏和许墨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默契。他们没有再深入讨论彼此的选择,仿佛都在等待一个尘埃落定的时刻,再重新校准彼此的相对位置。
有一天傍晚,他们约在江边散步。夕阳把江水染成金色,轮船缓缓驶过。
“许墨。”林初夏忽然开口。
“嗯?”
“无论我们去了哪里,学了什么,‘时光慢递’……还会继续,对吗?”她问得有些不确定。
许墨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目光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当然。系统已经启动,就会运行到预设的终点。第七个盒子,会在第七年春天交付。这是既定程序。”
“那……如果距离变远了呢?如果见面的时间变少了呢?”林初夏低声问。
“系统设计时,已经考虑了物理距离变量。”许墨说,“邮件、数据、谜题,都可以跨越空间。而且,”他顿了顿,“真正的耦合,不在于物理距离的远近,而在于思想轨迹是否依然相互吸引,共振是否持续发生。”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里面躺着两枚小小的、一模一样的银色U盘,造型简洁,只在边缘刻着极细的波浪纹。“这是‘离线同步模块’的升级版。存储空间更大,加密方式升级。我们可以用它,继续交换‘世界’。”
林初夏接过其中一枚,金属微凉,却让她心底升起暖意。这不仅仅是一个U盘,这是一个承诺——无论未来如何,他们之间那个独特的、共建的世界,将继续生长。
“嗯。”她握紧U盘,笑了,“系统在线,信号满格。”
江风吹拂,带着潮湿的水汽和远方城市的气息。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落日余晖中轻轻交叠。
发榜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青春的列车,即将驶向下一个站台,而月台上,有人将同行,有人将挥手告别,驶向不同的方向。
但至少在此刻,在夏末的江风中,他们依然共享着同一片晚霞,同一个即将被改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