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事,特别是有关那个‘怪物’的一切。”
他又喝了一口酒,“勇太郎那小子,小时候和你一样顽皮,某天早上出了门,直到晚上也都还没有回来。”
由贺眨了眨眼,老爷子呼出一口酒气,故事从弥漫的白雾中散开。
“我和你奶奶急得团团转,挨家挨户地问有谁看见过我们家小子,可大都说他去了后山那一块。那地方自百年前就时不时闹点怪事,早成了大家公认的禁地,可勇太郎这小子年轻气盛,被别人一撺掇就忍不住上了山。等到后半夜,屋外的柴犬汪汪地叫,我们红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一看,你猜,我们看见了谁?”
“爸爸回来了?”
老人神秘一笑:“不是你的父亲。”
“——是一个戴着鬼面的少年。”
“那少年披着神袍,赤足踩着云霞拾阶而下,月光下一根手指上缠着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绑着你的父亲。”
“他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落到我们家的院子里,不顾我们瞠目结舌的表情,微微鞠了一躬。”
“‘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说完,把勇太郎往地上一丢,随后便刮起一阵大风消失不见。”
“听起来……就像个神话故事,”由贺点评到,“爷爷,您不会喝醉了在这编故事骗我吧?反正,您也没见到过那‘怪物’不是么?”
老人眨了眨眼,倏然一笑:“哎呦,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更详细的……要不你还是问勇太郎去吧!”他仰头把杯底那点酒喝完,放下杯子长叹一声:“老喽,老喽,说真话也没有人信了!”
由贺瘪嘴,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木制推门一下被打开,父亲怒气冲冲的身影跨了进来:“加茂由贺!!”
由贺反射性地躲在爷爷的背后,伸着脑袋往外看,自己的父亲此刻已摘下他那副黑框眼镜,文弱的书生气消失不见,凶恶的下吊眼犹如机器般精准地定位他的所在之处:“你今天是不是上后山玩去了?!”
“谁告诉你的!?”由贺以不落于他父亲的气势吼了回去,吼完,却又眯起了眼睛。自己今天也就接触过几个人,其中,与后山有关,又认识父母的只有……
“臭老太婆。”他像是明白过来一般嘀咕着,父亲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你还敢骂隔壁的藤子奶奶?”他走过去,一把从老人背后揪住由贺的耳朵,像抓老鼠似的把对方提溜出来:“我们是怎么教你的?做错了事第一反应不是认错,而是骂人?”
“我没错!是她先追着我打的!还说要把我的手脚都打折!”小老鼠被提在手中也不甘示弱地乱叫,发现脚接触不到地面,耳朵又被扯得生疼,便伸出爪子疯狂的抓挠猎人的手臂。
“不是你先往奶奶菜地里丢石子,藤子奶奶会追着你撵?”
父亲的火气更大了,他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一旁的老人睁开一条眼缝,轻轻咳了一声:“勇太郎啊……”
“您也住嘴,”战火转而对着老人开炮,“医生都说了以您的身体不能再喝酒了,母亲也管着您,但这酒又是哪来的?”
老人瘪嘴,做出和由贺无二的表情来:“老头子馋了想喝上两口,可没必要拜托谁,我自个有的是办法拿到酒。”
说完,他悄悄对孙儿眨了眨眼睛。
“你、你们……”父亲见状,气得两眼一黑,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母亲微笑的身影缓缓地从门口出现,“亲爱的,别生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行吗?”
屋内的三个人望着由贺母亲那甜美笑容背后深不见底的黑色气息,老实下来,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一番交流后,事件处置划分完毕:由贺脱了裤子挨上几巴掌,捂着屁股去给藤子奶奶道歉,以求获得对方的原谅;爷爷的酒再次被没收,禁酒令的时间延长一个月,等到下一次身体检查过关再解除。
父亲戴上眼镜,用食指戳了下眼镜架,镜片反射出一层白光,掩饰着自己上扬的嘴角。
“亲爱的,”母亲回头,捉住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父亲,“你也别想逃哦?还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自己说过什么吗?”
“绝对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男人被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妻子盯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更不会随意诉诸暴力……”
话音刚落,女人带着愠色的笑容忽然一变,如春风般亲切地摸了摸丈夫的寸头,“你有在好好遵守约定呢,乖孩子。”
“绘里……!”
母亲面色不变地躲过父亲的飞扑,弯下腰对由贺问道:“那么,由贺,你在后山看见什么了么?”
黑发的孩子望着自己的母亲,支支吾吾地说道:“呃……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他绞尽脑汁地想着编个什么理由把母亲骗过去,脑海中回忆起对方的脸,一只白毛红眼的兔子忽然从回忆里蹦了出来,他于是下意识道:“不过长得很像兔子。”
“是么,”绘里歪着头,温柔地笑了笑,并未点破这拙劣的谎言,“那下次有机会,带回来给妈妈认识一下吧。”
不,妈妈,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被父亲的哀嚎声模糊过去:“绘里?你在说什么!怎么可以让那种未知的怪物靠近可爱的你还有孩子们……”
母亲并不理会父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匆匆下了楼,“由贺的衣服还没熨干呢。”
父亲像是个离不开母猫的猫仔,叫嚷着追随母亲消失不见。屋内只留下爷孙两人面面相觑,半响,爷爷挥起手驱赶由贺回自己房间去。由贺倒也不想一直待在爷爷的房间不走,他转身关上门,却又等了几秒故意停在门口嗅了嗅,片刻后厌恶地捏着鼻子摇头走开。
一股酒臭味,不知道这不服老的又藏了几瓶在哪备着。由贺在心里犯嘀咕,明明这酒这么苦,也不知道这些大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喝。
他想起之前屡次偷酒后的某一回,老头儿来了兴致,倒了一小杯让他尝尝味。入喉的瞬间,一股腥辣的怪味四散开来,呛得自己一口气把刚喝下去的又吐了出来,眼泪鼻涕跟着一起涌出来。糟老头子哈哈大笑,拍着由贺的背嘲笑他的稚嫩。“你不懂,”他捻着花白的胡须,喝醉的眼神迷离,像在说梦话一般,“由贺啊,等你长大了再喝,就感觉不到苦了。”
不一会老头却又发起酒疯来,完全没了劝他长大再喝的精明。一会让由贺背他去山顶看星星,一会又要由贺再满上一杯,喝个痛快。
由贺啊,你再长慢一点吧。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脑海里却还回荡着那天喝醉了酒的爷爷的絮叨。
趁着你变成大人之前,爷爷还有好多有趣的东西没告诉你嘞。
老头子醉倒在桌上,由贺在一旁帮着收拾那些散落一地的酒水。他嘴里呓语着什么,由贺好奇地凑近去听。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让我们尽兴地玩吧。
黑暗中,由贺不知道自己嘴角勾起一抹轻巧的笑。
——
天边微微泛起一抹鱼肚白,由贺从床上打着哈欠爬起来,挠了挠自己凌乱的黑发,伸了个懒腰。
要说乡下有什么地方比城里不方便,由贺可以肯定的说,最先迎来的问题就是水源。这里可没有城市里扭开水龙头就能涌出来的管道水,想要水就得自己到村头的井口去挑。
刚来这的两天,由于城里养成的天天洗澡的习惯,由贺需要的用水量远比其他人大。就在乡下的人们等着瞧这位城里少爷笑话的时候,他却不发什么小少爷脾气,别人给他一副担子,他搓搓手拿起就去挑了水回来,倒叫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没了乐子,如同失去猎物的秃鹫般四散而开。
他默不作声地跟着周边的大人学,观察他们的行为,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般无声无息地融入进这个群体。手上磨起了水泡,脚上也跟着起了一层厚茧,白皙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却从来没有人听见他抱怨。那些女人干的活计,缝衣服的针线活,他闲来无事也跟着学,倒练出一副好针脚。
日子久了,这些人也就发现:这城里少爷与以往那些不同,身上那股子矜贵没有揉进骨子里,倒被他整天撒野似的疯给丢到不知哪里去了。
城里来的小少爷,手上触着这些柴米油盐,又不像那些乡里的傻小子,眼里自有一股精明和干练,及耳的黑色短发被母亲细细地精心修剪,露出十几岁少年人坚毅的眉眼与挺拔的鼻梁,煞是好看。
由贺不成想,这却为他在旁人眼中添上一抹独特的气质。
今天也是如此。由贺起个大早,挑着全家人份的水桶呼哧呼哧地往回赶。十几岁的少年身体已初具雏形,身上有了薄薄一层肌肉,此时汗液浸着白色的背心,路过的小姑娘悄悄去瞥那腰身的曲线,不言间红了脸。
由贺不觉,只一味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他满脑子只有自己浑身是汗,真够腌臜,到家了要痛痛快快淋个澡,再舒舒服服地去帮母亲准备早餐。
等他到了家,把一桶水拎去柴房烧炭再拖回洗澡间,天已经大亮,公鸡也不再打鸣。
他推开隔间的门板,拎着个瓢就要兴冲冲地进去冲澡。眼前却忽然一花,下一秒天旋地转,后背先是传来一阵冰凉,尔后是剧烈的疼痛,由贺不由闷哼出声,捂着发晕的脑袋查看眼前的情况。
白色的人影不断晃荡着在眼前重叠,由贺晃了晃脑袋,和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对上视线——啊。
这是半个月前自己在后山发现的那个“怪物”。
冷静,冷静。由贺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不去思考对方是如何进来的。他首先抓住对方铁钳似的一双手,想把它们从自己的腰身上撕下来。可对方的怪力却在此刻派上了用场,手的主人不想放开,由贺也拿它们毫无办法。
他暗中给自己鼓劲,加油由贺,相信自己能做到的!遂又憋住气抓着对方被不知什么液体弄湿的后背,用力向外一扯!
——没扯动,当然了,都说了这小白毛力气怪大的。
由贺终于放弃了,自己衣服脱光了趴在这给人抱着算个什么事儿?待会所有人起床,瞧见由贺浑身赤裸地被一个不认识的白发小孩抱着,不得大惊失色就怪了。
思及此,他不再磨叽,扬起手中的木瓢狠狠往对方头上一敲!
小白毛的脑袋发出一声清脆得如同木鱼般的响,这木偶也仿佛醒了过来似的松开了桎梏。由贺趁机闪身躲出门外,拉起门闩就要关门——
“啪”的一声,小孩白皙的手掌扒在门上,硬生生顶着由贺的力量将合拢的门缓缓拉开!
还不等由贺反应过来,门轰然而开。屋内的白毛像一颗小炮弹似的朝自己冲了过来,由贺抽搐着嘴角往旁边一个闪身,那炮弹似的人影刹不住车,一头撞倒在地上,发出轰然的巨响。
“由贺!?”他听见母亲被惊醒的穿衣声,“发生什么事了?”
该死!由贺暗骂一声,自认倒霉地抓起瘫倒在地上的小孩拖进浴室里,连着带热水的木桶一起丢进门内,对着门外提高音量:“没事,妈妈!我刚刚洗澡不小心滑了一跤!”
家人知道他有大早上洗澡的习惯,不疑有他,穿衣声渐渐慢了下来。父亲和母亲嘟囔了一阵,最终也没见母亲走出房门,只是叮嘱了一声:“注意安全!”
他应下,回头处理另一个大麻烦——白毛小孩吃了这么几下,居然一点事也没有,跌坐在硕大的木桶里眨巴着一双红润的眼睛盯着他瞧。
他刚想把这人撵出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见面时闻到的恶臭,顿觉一阵恶寒。对哦,这人有多久没洗过澡了?
他匆匆扒下对方的脏衣服,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打结的白发,一股莫名的欲望促使他拿起了肥皂……
——开始仔仔细细地给面前的小孩搓澡。
等到他洗完了小孩,洗完了自己,两人用毛巾擦干净身体时才觉得不对:等等,我怎么忽然就开始帮对方洗澡了?
明明这是个闯入自己家,一身怪力,动机不详,并且极其危险的“怪物”!
他猛地甩了自己两耳光:加茂由贺啊加茂由贺,你怎能被这副精致的皮囊给骗住了呢?!
几日不见,看来这“怪物”迷惑人心的能力更加强大了。
由贺头疼地想,不知道这能力能不能骗住父母,让他们忽略掉怪物的存在,好使他把这怪物偷偷撵出门去。
赶不走的话,他百无聊赖地用毛巾擦拭着对方的头,想着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小白毛彻底消失。杀了?不行,会坐牢;那就只有找个地方关起来限制住,等他们回了城里,这小怪物也就找不到由贺一家子了。
至于关起来会不会饿死,考虑到第一次见面对方就在出逃中,由贺漠然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成立,再想到对方手上的巨大镣铐,此时已然消失不见,又觉得关起来也并不是什么保险的方案。
或许水泥封住沉进海里就好了?
趁他深思着一些不可告人之事时,小白毛用浴巾围着腰,悄悄推开房门,探头探脑了一会后,如同箭一般窜了出去。由贺反应过来,连忙穿好衣服就要追上去,却见父母的房门微微敞开,小怪物站在熟睡的父母床头,静静地注视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还不待血气涌上由贺的头顶,就听见一直不出声的小白毛开了口:
“爸爸、妈妈。”
颤抖的话音刚落,小白毛的泪水漱漱而下。
“我好想你们。”
如果要让在场唯一清醒着的由贺来评价这一幕,这就像……一头饿狼闯入屋内,桌子上摆着两道香气喷喷的美食,可这肚皮扁扁的狼却没有大快朵颐地享用美味,而是睹物思人,面对着食物却想着不知道在哪里的至亲流下眼泪。
说实话,太惊悚了。由贺默默地捂住小白毛的眼睛往外走,对方乖乖的跟着,只是手掌之下,那双红宝石色的眼瞳仍然一刻不停地往下掉着泪珠子。
倒映在小白毛下半张脸上的光影褪去,朱唇微张又闭起,门被轻轻合拢,房中的黑暗重回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