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柏青油路上飞驰而过,斑驳的树影如同成群的乌鸦般掠过车顶,晃入一望无际的晴空。远处蔚蓝的海与天空连成一片,铺满整个世界,只有波光粼粼的海面反射着阳光,偶尔扑腾出几朵白色的浪花。
黑发的孩子托着腮从车窗里往外望去,下垂的眼角因为无聊打起的哈欠而分泌出生理性的眼泪。
坐在他旁边的女人微微低着头,温柔抚摸着过大的肚子,问坐在驾驶座上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亲爱的,你说爸妈会喜欢他吗?”
“当然了,”男人笑了笑,没回头,依然专心致志地开着车,“绘里,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到了。”
“这还是由贺第一次去爷爷奶奶家吧?”女人转头问男孩,“乡下虽然没有城里这么方便,但可以吃到新鲜的瓜果蔬菜哦。”
“爷爷奶奶家还养了一条柴犬,到时候让它陪你和弟弟一起玩,好不好?”
男人开着车,也跟着念了一句:
“由贺,别生气,等妈妈生下来弟弟,我们就回城里去上学,行吗?”
男孩继续盯着窗外,闷闷地不作声。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女人见状,也不在意,只是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摇篮曲。她因怀孕而水肿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肚皮,仿佛在通过这种轻柔的触摸和肚子里的孩子进行交流。
“由光和由贺是爸爸妈妈向上天许愿得到的礼物
在某一个晚上,妈妈躺在阳台旁边的摇椅上望着夜空,
星海浩瀚无垠,可妈妈一眼就看见你们啦,
我们的宝贝是天上挨得最近的两颗星星,
哥哥先落下来,擦去妈妈的眼泪;
弟弟再跟着哥哥,亲吻了妈妈的脸;
你们就这样听着妈妈哼的童谣,掉进了妈妈的怀里”
在某个不经意间,死死地盯着窗外的男孩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地转过身,赌气般地把脸凑近窗户。
风刮起他的发丝,落下的阴影中,他的眉眼染上一抹落寞。
——
他坐在足他半人高的田埂上,双腿岔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随手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投向远方的泥地。
石头咚的一声砸进泥里,由于没有下雨,地里还是干燥的松土,于是没有溅起什么泥点子,只是飞起零星大小的土块,落在地上,不消片刻便没了动静。
他撇撇嘴,顿觉无聊,于是又拿起一块,想往泥地里扔。
却在这时,隔壁不认识的老太太来看看她们家地里的菜,帮忙松松土,刚到地就见着个小孩拿着石头往地里丢。灰发的老太太一下气得够呛,挥舞着锄头嚷嚷着要揍他一顿。小孩被她狰狞的面孔吓到,丢了手中的石头拔腿就跑。
老太太虽已年迈,到底是做农活长大的,一身的腱子肉和使不完的牛劲一并被激起,扛着把锄头也能健步如飞。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撵得小孩连连求饶,她嘴里却还不断叫骂着,让她捉了须得打断他的手脚,押去示众以示威信。这声音落在小孩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恐怖,吓得他变了脸色,脚下生风般逃出了村,三下五除二地钻进了后山的小道上。
后山地形复杂,饶是他们这些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也不敢轻易去追,怕不小心偏了路就走不回来。老太太悻悻地停下,拖着锄头转道回了村。她平日那双耷拉着的眼皮犹如狡猾的猫头鹰般撑起,浑浊的眼珠不时地巡视着孩子消失的位置,故意叹了口气:“唉——捉不到喽,回去松土罢。”可步子虽然在迈,每次却只移动一小点距离,悄悄地等着猎物被骗出身形上钩。
又走了几步,她竖起耳朵认真听: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在响。
这孩子跟个猴子似的精,她暗骂一声,也没有兴趣再去寻人,步子放开往回赶。——这回是真走了,小孩从树丛间偷偷探出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望着她逐渐缩小的背影。
他望了一阵,见那老太太消失了,转身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两条岔开的腿止不住的哆嗦。
谁知道那里是她们家的地?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小孩没见过菜苗,此时心里劫后余生般悻悻地骂:看那一茬子杂草,还以为是没人要的荒田呢!
没人陪自己玩就算了,自娱自乐还得被人追着赶,真烦!
小孩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心里“腾”地一下升起一股火。
不让我丢石头?我偏要丢!
他泄愤般捡起一块乒乓球大小的石块,恶狠狠地向不远处的草丛丢去。
只听“咚”的一声响,茂密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黑发的小孩瞪大了眼睛,心里揣揣不安,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自己……砸到什么东西了?
正紧张间,绿色的草丛里窜出来一抹白,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白发红眼的孩子,精致的五官却端着一副冷漠的神情。他穿着一身古朴而繁杂的长袍,两根绸带缀在腰间,像是某种祭神用的净礼袍子,攀附其上的花纹貌似是用针线一根根绣出来的,显得神秘非凡。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头顶上冒出来的大包打消了这份非人的神秘感。
两个人面面相觑许久,林中鸦雀无声,半响,跌坐在地上的黑发小孩一骨碌爬起来朝他叫道:“你、你怎么不说话啊!”
还以为他是砸到了山里的什么野兽,心下一惊,正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结果千想万想,没想到是个小孩蹲在草丛里,阴测测地冒出来又不作声。
某种程度而言,少有人来的后山里突然窜出来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孩,就这么冷冷地盯着自己看,也算是一种惊吓。他担忧地想,晚上回去睡觉不会害得自己做噩梦吧?
他吼完,那白发的小孩仍是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他瞧。倒映在血红眼瞳里那张稚嫩的脸像是想起什么,僵硬地朝他打了个招呼:“喂,我要下山了,你别跟着我啊。”
黑发的孩子试探性地朝外走了几步,见另一个人还是不说话,但却听话地没有跟来,逐渐放下了心。他抹去自己头上的汗,想起父母的叮嘱:想去哪玩都行,只是千万别上后山去。
为什么?他问父亲这句话的时候,父亲正徐徐地抽着烟,他吐出一圈烟圈,黑色的瞳孔默然地看着它消散,半响才回他:
因为山里住着一只迷惑人心的怪物。
那怪物长什么样?他来了兴趣,不住地求着自己的父亲给自己细细道来。但对方却像是忌讳着什么般垂下眼睑,不肯再多说一句。
总之,要是你看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就赶紧走。
他回想起父亲凝重的脸色,越想越觉得那白发的孩子身上有许多可疑之处,下山的脚步也越来越快。难道,那就是爸爸口中的怪物?可是心中却又有些不敢置信,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就是被人们避讳恐惧的未知生物呢?
但他也不敢回头,小小的身影穿梭在茂密的丛林间,远处传来一阵光亮,瞥见的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气,再没有来时的镇定,只想着赶紧下山回家,和父母说一说今天的遭遇。
突然,他的脚步放慢,眼睛不可置信般瞪大。
——只见那白发的孩子站在树林的缺口处,逆着光静静地等着他般站立着。
他屏住气息,硬着头皮往那赶。还能怎么办呢?他所知道的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要是随便改道走,不小心在这山里迷了路,恐怕他天黑也回不了家。
一步,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由于他集中精力盯着小孩看,此时也能发现自己之前匆匆一瞥未能看见的东西:原来那身古朴的长袍上不知为何渗出零星的血迹,隔得近了,还能闻见些许腥臭味。
这人有多少天没洗澡了?他厌恶地皱起眉,不敢深思,忍住颤栗,默不作声地想从一旁摸过去。
别跟着我,别跟着我,别跟着我……他在心里默念,骂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什么坏事都给他碰见了。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在心里发了毒誓:再也不来这后山上玩了。
一股冰凉的触感贴着他的手,顺着皮肤冷冷地刺进大脑。
他低着头去看,一双惨白的不似人的小手抓住自己小麦色的手腕,千钧一发之际他还出了会神,心想这“怪物”还挺时髦,指甲上涂着大城市才卖的红色亮油,整整齐齐一板一眼地涂满,只瞧这双手,还以为是哪个爱美的小女孩精心呵护着的呢。
“你。”
愣神间,他的耳边吹过一阵风。
“看见……”
他黑色的瞳孔与那深邃的血瞳对上视线。
“我了吗?”
白发的孩子笑着问他。
黑发的孩子脸色苍白,他瞬间反应过来,强行抑制住回答的冲动,默然不语地伸出手抓住那双死死攥紧的小手狠命地往下扯。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忍住被吓到的尖叫,只想着赶紧把这人挣脱开来,逃回家去!
松手,松手!他简直恨不得用牙咬那小孩一口,惊慌之际,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抱住的手,握成拳,狠狠地朝对方脸上砸去!
“砰。”
沉闷的肢体碰撞声。
白发的小孩脸偏向另一侧,看不见表情,只能瞧见被打后的皮肤泛起一抹惹眼的红肿。他来不及观察对方的反应,趁对方松手之际,拼了命地拔腿就跑。
真倒霉!他忍住受到惊吓后分泌的眼泪,揣着一颗急速跳动的心大步地狂奔。大脑因为缺氧而无法思考什么通顺的句子,只是脑海里下意识一直不停地重复着父亲的话:
要是遇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要回头,跑!
跑,跑,跑!他在心里尖叫,离那怪物越远越好!
可还没跑出去几步,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婴儿般的啼哭。
这声音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竟让他于生死之间也不由得停顿,无意识般迅速地往回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却像看见什么惊为天人的东西一样,愣愣地停住了脚步。
——“怪物”在哭。
白发的孩子捂着被打的一边脸跪坐在地上,仰着头闭眼哭泣。他哭得也很奇怪,只在最初发出那一声惊天的响,像是要引起人注意似的,等人看见了却又不再作声,只张着嘴无声地流泪。
豆大的泪珠顺着殷红的眼角滚落,精致的眉眼因为疼痛而扭曲了面孔,他披着祭袍的瘦小身影缩成一团,一抽一抽地颤抖。
——跪在丛林中,犹如一只迷了路的兔子,委屈地抱头痛哭。
呃……黑发的孩子张着嘴,惊愕地发现如果对方并不是“怪物”,那么这就算是自己欺负了人家小孩,打了还没说一声道歉,脸色不由得腾地一下变得绯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这要是放在学校,自己可是要被老师请家长训一顿的。
不、不对,这可能是“怪物”引诱我过去的诡计……他劝自己赶紧走,反正也没人看见,就放着这小孩一个人哭也比自己被“怪物”缠上的要好。心下定了主意,咬咬牙便走了,留着白发的孩子匍匐在地上,抱着自己被打的脸默默地流泪。
小孩哭了好一阵,委屈地都快化成水也没人来理他。他虽不做声,但表情肉眼可见变得更加可怜,眼泪糊成一团,倒把自己的脸哭成了花猫。
“喂。”
他的背上投下一片阴影,小孩抬起脑袋泪眼婆娑地去望,翘起的白色发丝间攒着些许杂草和树叶。
——猩红的眼底掬着一汪泪,瞧见那黑发的孩子不耐烦地递出一张手帕胡乱地往自己脸上擦。
“哭、哭、哭,就知道哭,”对方黢黑的眉毛烦闷地扬起,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态般擦试着白发小孩一团糟的脸,“被人打了,你不知道还手呀?”
他用手帕捏住小白毛的鼻子擤鼻涕。
“就你这窝囊样,还当‘怪物’呢!”他嗤笑道,收起手帕踢了对方一脚,“快点站起来,身为男人,怎么能轻易下跪呢!”
小白毛被踢了这一脚,诺诺地站起身来,一双手在空气中游移着,试探般往对方的手伸去,被后者一瞪,默不作声地拐了个弯,轻轻地抓住黑发孩子的一片衣角。
瞧见他这幅模样,黑发的孩子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被打了一拳就哭得一塌糊涂的小鼻涕虫是父亲口中的“怪物”?
鬼才信!
他信心爆棚,顿觉哪怕自己猜错,也有把握从对方的魔掌之中逃脱出去。
“我问你,你在后山那躲躲藏藏地干什么?”他抱臂站在小白毛面前逼问,由于身高的原因,他本来就比小孩高了一个头,再加上对方此刻低着脑袋吸鼻子,越衬得自己盛气凌人,仿佛身高也硬生生高了对方一大截。
小白毛抿紧嘴,摇摇头装哑巴。
真要说起来,他才是先闯进后山的人,但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经常去后山玩,况且这人还吓自己呢。黑发孩子摸摸下巴,揪住对方的脸质问:“快点说——不然我就把你押回村里,告诉大人们你偷偷跑去那地方玩!”
小白毛模糊不清地念了两句什么,他听不真切,停下玩弄着对方细腻皮肤的手:“你说什么?”
小白毛撸起袖子,黑发孩子眼神一凝。
——对方纤细的手腕上套着一双巨大无比的镣铐,锁链藏在宽大的袖子中,贴着对方的身体隐匿于衣袍里。
不常有人来的荒山上,出现一个穿着沾染血迹的长袍的白毛小孩,手上被人拷起限制行动的巨大镣铐……无论怎么看都是限制级电影里才出现的画面,居然就这么活生生地被他遇上了。他心下发毛,发现对方还有要把那镣铐往自己身上凑的意思,赶忙推开对方往后退了几步:“你、你被谁关在这了?”
小白毛点了点头,不依不饶地继续伸手。
黑发的孩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手上的镣铐:“你想让我帮你解开?”
“嗯。”
小白毛发出一个音节,突然猛扑过来,抱住黑发孩子的腰身。速度之快,甚至让他来不及反应,回过神来时已被别人抱在了怀中。
“解开……一起玩。”
他惊恐地低头和小白毛对上视线,对方精致的小脸上绽开一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可此时此刻,囚于对方犹如铁钳般的怀抱,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而是一股发自心底的冷。
“陪我……在一起……”
锁链窸窣地在地上爬行,犹如某种不知名的蛇类,吐着蛇信蜿蜒。那猩红的眸子睁着一双兽瞳,狭长的裂缝中倒映着黑发孩子僵硬的面孔,就像是咬住了好不容易抓住的猎物一般,小白毛歪着头,嘴角仿佛要咧开,撕去人形的皮囊,不顾一切地吞噬对方。
“……永远,不分离。”
——“嗵”的一声。
小白毛再次被自己推倒在地。
刚刚那股不对劲的气氛瞬间消散,黑发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瞪大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脸,整个人惊疑不定。
眼见对方眼角再次发红,又有隐隐约约要哭起来的趋势,他心下稍安:或许是自己吓自己,看对方这一推就倒的样子,自己怎么可能有危险。
一定是这小子太会装神弄鬼了。
他看着对方那一身的神袍,不爽地咂舌:“你下次再这么突然地吓我,可别怪我打你了。”
又一次被人拒绝,小白毛心下郁郁,刚掉出来的眼泪又被人威胁着憋回去,一张小脸闷得通红。他本来就生得白,此时皮肤一发红,显得他更加白皙,整个人就跟水煮蛋的皮一样晶莹剔透。
黑发孩子见状,蹲下身来问他:“我没有钥匙,解不开这东西,你到底是被谁关在这的?”
“不知道。”
“哦,”他挠挠头,看了看天色,黄昏挂着一抹橘红,便又站起身来拍走裤脚上的草籽,“我要回家了。”
说完,他不给小孩反应的时间,抬腿就走。
小白毛傻眼了,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追赶对方,口齿不清地嚷道:“等、等等我……”
“别跟着我!”黑发的孩子闭着眼大叫,“让我爸妈发现我领着你这个不认识的小孩回家,不得把我的屁股揍开花!”
说完,他加快步子,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样,恨不得一下窜回家里去。
“别走、别走……”小白毛听不进去,看对方越走越急,也跟着急了眼,脚下迈的步子丝毫不落下风,“陪我、一起……”
两个人像在玩什么竞速比赛,龙卷风一般地吹过林间。
由于小白毛身上挂着沉重的铁链与不适于行动的长袍,肉眼可见他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黑发的孩子回头瞥见这一幕,偷偷在心里窃喜:让你跟着我,看再跑几里路你还跟不跟得上!
对方也自知这样下去追不到人,突然停止了动作。如同一根葱一般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小白毛眼角一红,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地泄。
“我、我想……回家……”
他那头白毛晃啊晃,头顶那根毛恹恹地垂下,袍子在拖行中变得灰扑扑的,其上草籽、土粒粘作一团,皎洁的月光下,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张脸哭得连隐隐冒出来的月亮也失色。
“别丢下我……呜呜……我想、回家……”
黑发的孩子慢下了脚步。
——你找不到家了吗?
他站在原地,任小孩望着自己的背影,也无措了手脚。
——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想回头去问,但又怕自己再次被迷惑着留下来,陪着对方。
——他们为什么不来找你?
你是犯了什么错被人关在这?为什么这么多天我才见到你这一次?你平时靠吃什么活着?晚上又是睡在哪里才躲过山里的野兽?
你的锁链末端有被工具劈砍过的痕迹,难道你能够光凭自己就从某个地方逃出来吗?
阴影中好像有人的视线一直在盯着他们看。
他不敢细想,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是如何在连大人都称为禁地的后山之中活下来的。
被人锁起来,连续不知道多少天才被自己发现,还能够在野兽口中活下来的存在,就只能被称作“怪物”了吧。
不要接近“怪物”。
他想起父亲的叮嘱,闭上眼,狠心往前继续冲。
这仿佛一眼望不到头,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树林,终于被他冲破,遁向遥远的天际。
——
“由贺,吃饭的时候不要用筷子敲碗。”
他的母亲停下筷子,拍了一下他的头。小孩吃痛,不由得被打断了动作。围坐在桌边的一家人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停下进食,老人们低垂着眼角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和盘中的烤鱼。
餐后,家里的大人们开始收拾碗盘。女人们将油碟放入洗碗的水槽,泡沫随着海绵的擦拭溢出水面。
由贺偷偷摸摸地钻进厨房,发现妈妈和奶奶都在专心致志地干着清洁工作,于是蹑手蹑脚地从橱柜上抱起一瓶酒出了门。他钻入二楼的阳台上,一旁蹲着一个人影,不住地摸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乖孙,真是爷爷的好宝贝!”老人见他抱着一瓶酒来,更是喜笑颜开,早有准备般地从身后摸出一枚酒杯,迫不及待地打开瓶塞嗅了嗅,陶醉地说道:“啊——!这是上个月被佳美子藏起来的那瓶稻荷啓酿的美酒,这香味,啧啧!”他摇头晃脑地倒上一杯,嘬了一口,叹气般念到:“老头子我忍了这么久,终于能喝上一口喽!”
由贺抱臂坐在老人旁边,见此情景不由皱着眉道:“爷爷,说好了我给你弄酒来,你就告诉我后山的‘怪物’是怎么一回事的……”
“没忘,没忘,老头子我记着呢,”银发的老人笑呵呵地又饮上一口,他半砸着嘴,闭上眼悠悠地回味,“你说后山啊……这可是个相当久远的故事喽……”
“不过在此之前,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也曾去过后山?”
“爸爸也见到过‘怪物’?!”由贺惊讶出声,看见自己孙子脸上的表情,老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可没说过后山上有‘怪物’。”
“但你的父亲,是否明确地表示过让你远离后山上某个不知名的存在?”
由贺沉吟一阵,下了定论:“爸爸真的去过后山,见到过‘怪物’还回来了。”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回过神来:“那——”
老人打断他:“如果你不想屁股挨一顿打的话,就别想着去问你父亲后山的事,特别是有关那个‘怪物’的一切。”
他又喝了一口酒,“勇太郎那小子,小时候和你一样顽皮,某天早上出了门,直到晚上也都还没有回来。”
由贺眨了眨眼,老爷子呼出一口酒气,故事从弥漫的白雾中散开。
“我和你奶奶急得团团转,挨家挨户地问有谁看见过我们家小子,可大都说他去了后山那一块。那地方自百年前就时不时闹点怪事,早成了大家公认的禁地,可勇太郎这小子年轻气盛,被别人一撺掇就忍不住上了山。等到后半夜,屋外的柴犬汪汪地叫,我们红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一看,你猜,我们看见了谁?”
“爸爸回来了?”
老人神秘一笑:“不是你的父亲。”
“——是一个戴着鬼面的少年。”
“那少年披着神袍,赤足踩着云霞拾阶而下,月光下一根手指上缠着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绑着你的父亲。”
“他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落到我们家的院子里,不顾我们瞠目结舌的表情,微微鞠了一躬。”
“‘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说完,把勇太郎往地上一丢,随后便刮起一阵大风消失不见。”
“听起来……就像个神话故事,”由贺点评到,“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