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父亲捂着胸口默默心梗,觉得年纪越大孩子就越不尊重自己了,母亲安抚着拍拍他的背。正在这时,他忽然又想到:好像小时候也没怎么见由贺尊重过自己,便又释然地笑了。
由贺一直没变,真好啊……
“亲爱的,醒一醒,”母亲温柔地将离体的灵魂抓回父亲体内,“不要因为受到儿子的打击过大就抛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绘里……!”
因为是在车上,躲不开父亲的袭击,母亲一脸坦然地接受了父亲那窒息的拥抱:“快点开车,不然我们真的要迟到了。”
由贺抱着由光,一脸嫌弃地看着这对老夫妻的互动。
虽然提前向各自的学校和公司请假,甚至起了个大早,但由于由光就读的小学处于商业中心地段,人流量和车流量都极大,所以走到一半就不出意料地堵了车。由贺烦躁地敲着车窗:“我下去看看前面怎么回事,都快半个小时了还一动不动。”
他关上车门,叮嘱着把脸挤在车窗上往前看的由光:“乖乖地等我回来,听见了吗?”
由光点点头,微笑着用手托腮当作花萼,向着哥哥露出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嗯!”
呃啊,太可爱了!!由贺皱着眉,死死地攥紧胸口朝前走去。路过的行人奇怪地盯着少年凶恶的面孔,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脸颊上的红晕。
怀抱着“不能让天使失望”的想法,由贺走到堵车的源头。
经过了解,原来是前面有人出了车祸,赶来的警方暂时限制起了道路。由贺皱着眉,透过层层叠叠的警戒线漫不经心地向里望去,忽然瞪大了眼睛——
等等。
一片红蓝的闪光打在他的脸上,急促的警笛声仿若由贺的心跳,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身体后知后觉地颤抖。
……骗人的吧?
由贺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撕开那密密麻麻的警戒线跨身进入这层禁忌。
……他、他看见了什么?
由贺的腿慢慢由走变为奔跑,他挤入人群。嘈杂的背景音模糊了他的感官,他浑浑噩噩地甩开朝自己扑上来的警察,震颤的眼珠倒映着眼前的地狱——
熟悉的车牌号码被挤压得粉碎,一只纤弱的手掉出半合的车窗,血液顺着手臂由车内的黑暗滴落进车体的残骸中。破碎的车前窗被人体的血液糊满看不真切,早上,他亲手为弟弟穿上的鞋子掉落在车轮的附近。
整个车头完全的破碎,白色的车身也被如同捏合一样的粉碎,后座的车门裂开一条缝隙,他眼尖地看见一副没了眼镜腿的黑框眼镜斜斜地夹在门缝里。
——毫无疑问,出了车祸的正是加茂家的车。
“不、不对,”由贺感觉到一股天旋地转,他无法理解般无助地抱紧自己的身躯,“我们的车应该在车流的后面,怎么可能是在源头呢?”
“明明我刚刚还在车上因为源头堵车而抱怨啊……?”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自己怎么会下车来查看原因呢?
他推开拦住他的警察,不顾对方大喊“危险”的话语扑倒在车上,疯狂地向下用手挖掘着什么。
“爸爸、妈妈!”他状若疯狂地大叫,不愿接受眼前的一幕,如同失去亲人的牛犊一般绝望地呐喊,“——由光!!!”
说话啊、哪怕一个人活着也好,回答我……回答我!
少年破碎的呜咽声与眼泪一起混合着滴落。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周围的警察朝他举起了手枪,警车轰鸣的巨响震耳欲聋。加茂由贺低着头,怀里抱着他刚刚从后座挖出来的不完整的“加茂由光”——他平日那双黑曜石般的瞳孔紧闭,嘴角残存一抹笑意,手脚各缺了一只,额头上破了个洞,此刻正汩汩地从那洞口流着鲜血。
加茂由光的身上有着数不清的裂纹与伤口,估摸着是被汽车撞击过程中爆炸而出的玻璃碎片所划伤。
自己的弟弟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躺在自己的怀里,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他的眼睛闭着,呼吸微弱,整个人就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恬静。
——啊,不该是这样的。
加茂由贺用一只手捂着头,默默地流泪。
这小小的、柔软的存在,自他母亲的子宫中诞生的血亲,奄奄一息地如同枯黄的花朵般将要衰败,抛下他,离他而去了。
——怎么会,不应该。
黑发的少年咬着牙,压抑地发出一声令听者都要心碎般的嘶吼。
——我的弟弟,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
四周的景物倏然变换:街道变成了木制的门板,看热闹的人群换成了自己一脸惊恐的家人,那长长的车流隐去,化作一摊血迹,蜿蜒着伸向门外深不可见的阴影处。
他的母亲躺在自己身下,目光涣散,肚子上破了个大洞。
而他的手中,抱着他本不应该于此时降生的胞弟,胎水和血迹从他的身上滴落,将他的母亲完全地玷污。
凶手拿着一把锋利的、泛着银光的剪刀,恐惧而又悔恨般地啜泣,月光下,他的脸是这么熟悉却又陌生。
——由贺,你杀了你的母亲和弟弟?
直到父亲颤抖的话语传来,他才仿若惊醒。
——不该是这样。
——我的弟弟,他还这么小,连睁开眼看看这世界的第一缕阳光都做不到;我还没听见他唤我一声“哥哥”,带着他和母亲、和父亲,全家人一起出去旅游;没见到他小学的毕业典礼,为他亲手换过尿布,目睹他的笑容……
——而他就将要、像一只蝴蝶一样地张开翅膀,轻轻从我手中飞远。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他的眼珠疯狂地转动,在脑海中寻找着哪怕一丝“生”的希望。那颗平日里泛着精光的大脑,此刻却像生锈般停止了运转。
仿佛走上了死路一般。
求你了,他终于绝望地跪下祈求神明:不要这么残忍,别让由光在我面前死去。
——别让他的弟弟在父母的眼前死去。
由贺低下头,轻轻抚摸由光那覆盖着一层小小绒毛的脸蛋。
一双白皙的手伸出来捉住由贺的那只手,由贺的目光从那涂满了红色亮油的指甲上离开,顺着对方的手腕向上移动——
月光下,那人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神袍,悲悯的脸上化着由贺不认识的红面妆,腰间别着一张面具,看不清花纹。
小白毛此时此刻的样子,简直不像“怪物”,反倒像个“神”一样。
由贺迷迷糊糊地想,却又在心里自嘲,觉得能在这种状态下想到这件事,自己可能也是魔怔了吧。
他未曾注意到,周围的一切犹如被按下了暂停键般静止不动。想到之前那次治疗,他不由得盯着小白毛,愣声问道:“喂。”
小白毛看向他,眼角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只要我向你许愿,你就会帮我实现,对吧?”
仿佛是为了确认这一点,由贺死死反握住对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容许对方逃脱。他鹰隼般的目光如炬,以害怕吓走兔子似的音量轻声地开口:“帮我。”
就好像笃定对方不会拒绝一样。
小白毛什么话也没说,他将另一只手覆盖在由贺的手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会帮你的。
那么,许【愿】吧。
“‘我想要……加茂由光活在这世上,’”由贺低下头,看着弟弟的脸念到,“‘身体健康,幸福快乐地活一辈子。’”
“‘我想要加茂绘里恢复呼吸,’”他的声音颤抖,“‘就这样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我们身边。’”
“‘我想要所有人都遗忘这件事,’”他说,“‘只记得那些不必哭泣的日子。’”
“我想要、我想要……”由贺的愿望如同无底洞,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他贪婪地流着泪问小白毛,“这些愿望,你都能帮我实现吗?”
小白毛也哭着摇头,眼泪弄花了画好的妆。“哥哥,”他握住由贺的手说,“我办不到……”
他的红瞳中满是悲伤:“任何‘愿望’都是需要‘代价’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就算他能全部实现,你加茂由贺能够支付起全部的“代价”吗?
由贺向他投以恳求的眼神,小白毛哭着打嗝回复:“我、我只能实现一个……”他垂下眼睑:“你能支付得起‘代价’的愿望,就只有‘救活加茂由光’这一个而已。”
“对不起,我还是这么没用。”
小白毛絮絮叨叨的道歉声飘过他的耳旁,而他闭着眼,下定决心般说到:“——好。”
加茂由贺睁开黑夜般的眼睛:
“‘我想要你,救活加茂由光’。”
点点星光四溢,红色的丝线自小白毛的身体涌出,将由贺手中的婴儿与小白毛缠绕在一起,婴儿身上的线越来越多,竟是快织成一道红茧将他包裹。两人的衣袍与发丝凭空生风而起般翻飞,强风吹得由贺睁不开眼,他勉强用手挡住面门,望向两人,却看见小白毛竟然露出了笑容,只是那双眼还在不住的流泪。
“期限是:加茂由光的一生,”小白毛喃喃念着,身体竟不知不觉于半空中虚化消散,“代价是……”
风声太大,由贺着急地想去听他说的话,依然听不真切。他屏住呼吸大喊:“小白毛——”
“叫我的名字。”小白毛突兀地打断他,用一种令他莫名震撼的眼神盯着他恳求,“请您念诵我的名,这样‘愿望’才能实现。”
可、可是……“你的名字,”他抑制住懊恼的心情,“……我不知道。”
还不等他升起恐慌的想法,对方微微一笑:“你记得的,哥哥。”小白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只是我一直没有让你想起来。”
“那天晚上,你念过我的名字,作为代价,我让你遗忘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这就是为什么自己后来无论怎么回想都记不清当时那个【代价】的原因?
“请想一想母亲曾经念给我们听的歌谣,”小白毛温柔地注视着由贺,“我的名字就藏在其中。”
妈妈的……歌谣?
他的大脑迅速地翻找着记忆。
母亲那慈祥的面容浮现在自己的脑海:
“由光和由贺是爸爸妈妈向上天许愿得到的礼物,
在某一个晚上,妈妈躺在阳台旁边的摇椅上望着夜空,
星海浩瀚无垠,可妈妈一眼就看见你们啦,
我们的宝贝是天上挨得最近的两颗星星,
哥哥先落下来,擦去妈妈的眼泪;
弟弟再跟着哥哥,亲吻了妈妈的脸;
你们就这样听着妈妈哼的童谣,掉进了妈妈的怀里。”
……到底是哪个?他疑惑地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正确答案。
见他这幅急得上火的模样,小白毛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乐开了花:“看来,妈妈没有告诉过这个时间的哥哥啊。”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哥哥呢,”他笑完,有些怀念似的看着由贺,“原来,你曾经有过这么的……”
年少轻狂。
小白毛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
完全和自己认识的那个“加茂由贺”不一样。
不再拖延时间,小白毛斩钉截铁地说道:“加茂由夜。”他对上由贺的视线,“我的名字叫‘加茂由夜’,哥哥,你记住了吗?”
由贺点点头,念出小白毛的名字。小白毛扬起嘴角,突然撒娇般说道:“哥哥,我也有一个愿望,你能帮我实现吗?”
红色的眼里闪着光,隐隐约约的,由贺却觉得那是对方的眼泪。
他点点头,让小白毛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想要,加茂由贺平平安安,了无遗憾地过完他的一生’,”神迹结束,包裹着由光的红色丝茧落进由贺的怀里,小白毛轻轻地飘在由贺面前,“【等价交换】加茂由夜曾经的人生……”
“期限是‘加茂由贺的一辈子’,”小白毛抱住由贺,念道,“代价是‘加茂由贺不会永远地记住我的名字’。”
他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吻了由贺的脸,吓得对方大吼一声:“加茂由夜,你……!”
由贺反应过来,脸色难看地捂住自己的嘴,小白毛则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实现“愿望”的条件已然满足。
他不知何时变长的白发不再违反重力地飘起,遗憾地耸了耸肩:“不过,果然我还是母亲的孩子啊,有着和哥哥一样如出一辙的贪婪……”
由贺皱起眉头,不知道对方又想做什么。
小白毛瞥了一眼由贺,突然泄气似的垮了肩:“算了。”他捂住由贺的眼睛,轻声哼起不知名的歌谣:
“一颗、两颗、三颗呀……
我数着时间的枷锁;
未知的世界等待着,我却笑着摇头说拒绝,
飞去哪里?飞去天上,当一次星星的孩子;
夜空中的月亮高高挂,哪颗离你最近又最远?
——撒个谎,就让我们梦中再相见。
”
“哥哥,”小白毛的声音越来越轻,“由夜好累呀。”
“就让我小小地睡一会,行吗?”
由贺的心忽然一颤,两行清泪不知为何掉出了眼眶,从被对方遮住的眼中顺着脸庞缓缓流下。
他听到对方问他,就像是个孩子般的天真呓语:
“——这次做的梦里,还会有你吗?”
由贺睁开眼睛,小白毛已然消失。
警笛声由远及近,由贺转过身去,红蓝色的闪光印照在他的脸上,警察们逆着光闯入房内,警惕地举起了手枪。
沉默中,由贺放下剪刀,怀抱着自己的弟弟举起一只手。
——
“杀了自己的生母,活剖出自己的弟弟,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你告诉我他才刚刚13岁?”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那小孩的弟弟也是奇怪,明明早产了一个月,身上有那么多他的疯子哥哥划出来的伤口,却偏偏还能活下来。听说送到医院的时候,那些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上级解释,那些医生还以为我们拿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呢。”
“据说事发前那小孩和家人正在吃樱饼准备赏花,结果去拿盘子的时候就发疯暴起伤人,是不是真的?”
“嗨……谁知道呢,他们隔壁那个老太太之前就说这孩子有疯病,经常有人看见他对着空气说话,叫什么‘小白毛’‘小白毛’地念,他家人也迁就他配合着演戏,这不,还是疯了个彻底,闯出来大祸!”
“不对啊,署长,你说他们是不是遇到了那种东西……我听说事发后那小怪物不是在经受审讯嘛,突然传来他剩下的家人全部失踪的消息,就见他脸色煞白地捶着桌子骂空气,‘代价’就是这个吗!貌似是这么听他说的。”
“去去去,别乱想,真是那种东西上面早就派人下来接手这个案子了。”
“总之,那小祖宗这几天自闭了一样地不吃不喝,要我说,他亲手害死自己母亲的时候也没见他哭丧成这样啊?”
“你少说两句积点德吧你!”
“艾迪小姐,你怎么老说我啊。怕不是忘了,要是这小祖宗饿死了,上面发落下来,你也逃不掉!”
“杀人犯饿死都算我对他的仁慈!”
“行行行,您可以不要这份饭碗,我要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看那小子万念俱灰的样子,要是再不给他来点刺激的,怕是待会发疯一头撞死在墙上了!”
“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就是提醒一下对方还有个弟弟在医院里活着呢,他要是死了……啧啧,虽然是个疯子哥哥,但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啊,有个家人可比孤苦无依的好。”
“我没记错的话,加茂家虽然不富裕,但也应该留有一份给子孙后代的财产吧?”
“……不论怎么说,那弟弟也是可怜。”
“……嗯。”
“哎?署长,您不坐了?刚刚接了个电话,脸色怎么变那么急?”
“上面来电话了,是关于‘那个部门’的。”
“……和那杀人犯小子有关?”
“……没错,看来,这起案子的后续调查不用我们跟进了。磊君,撤出案发现场我们的人,留在外围准备接应。”
“就、就不管了?放着那小子一个人在牢房自生自灭?”
“不是不管,而是换人管了,”中年男人压低帽檐,上面的警徽闪出一道寒光,“那边说,这个小子他们准备带走继续调查,后续也会视情况抚养他的弟弟。”
“难道说……”
“没错,”男人抬起眼,“前方的路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令行禁止。”
“这是那群‘怪物’们盘踞的领域。”
他匆匆打开一个档案袋,按照电话里那人说的,在文件的最前面加上一行字:三级怪谈事件【神隐】。
不久后,这份档案会被封入铁箱,连夜加急送往那个部门的本部所在——
怪谈研究中心——【时序机构】本部。
这份秘密将永远地尘封于黑暗之中,等待未来某个人打开他的那一天。